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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辚辚马车声里,明胤宛如禅定高僧,垂眸假寐,心思凝重。明晟今日约他同到抱月楼这座势力交错的销金窟,又未携带右相长子相里康,其意,不过是想试探他对左右二相的态度。他平湖秋月还没对答些所以然,众人便被嚣嚷聒噪的楼下闹剧吸去注意力,等铁嘴钢牙的戏码结束时、秋豪施步正出手相助少年后,他的答案也就昭然若揭。

    明晟表面无异却将微笑深藏:独木难成林,结党营私又何妨。

    待二人一块过大明门进午门入奉天门,同向明皇请安后,明胤出宫归府已暮霭沉沉。简肴素茶,穿过藻井游廊他便一头扎入书房。想这些天潢贵胄,规矩繁芜,时时克勤克俭;日讲经筵,常常焚膏继晷。一朝不胜就满盘皆输,不敢松一丝两气儿。比起布衣百姓,更显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主子,属下有事禀报。”秋豪走到鸿图华构的书房侧门廊庑下,将袖内宣纸掏出,轻声叩问。

    “进来”。

    “适才出手,见这纸陈在地上,我清楚记得这是主子三日前在书房写的,十分疑惑为何会飞到那小孟尝手里,不敢擅专,只能先摸回来。”

    明胤接过去,盯着一时意气挥毫落纸的“羿”字,踟躇几许才就着蜡烛烧灭:“既是燕子笺代笔,自然交集于万卷屋,让狸叔顺势査底。”

    “是。”秋豪思忖片刻再道:“主子,白日听他那番话,好像对朝廷官员,尤其是敖马两党,了若指掌。敖马势不两立,他今日针锋相对的明显是敖党,若非敖党旧仇,便是马党走卒。这马万群明着中立,暗里早和太子援引成伴了,因而他不论是哪号人物,今日利都是向着太子的,何以邝玉和金翼们要袖手旁观?!”

    自昌明元年伊始,大明王朝的权利中枢便跟着不伦不类。既不似前朝推行的“中书省左右大相权势熏天进而威胁皇权制”,也不是纯粹的圣祖在位晚年新辟的“六部九卿合议制”,而是一畸生畸长、挖不掉切不尽的“左右大相和六部九卿共绊共荣的体制”:名存实亡的左右大相乍看手无寸权只起到监管六部的作用,明皇看似能大权独揽能乾纲独断,可事实不然。左相敖广监管的户、兵、礼三部的堂官早已是他的听话活棋,加之他两朝命臣,到处升迁门生故旧,又四处拉拢可用人才,势力在昌明十年就已显赫滔天何况十四年后的今夕!而右相相里为甫,一贯青松一株淡泊名利,可谓是高风竣节的“清流做派帮”帮主,将温良恭俭让这个褒义词里里外外发挥地淋漓尽致。因而野心蓬勃的吏部尚书马万群,成了吏、刑、工三部的实际中的“右相”,与敖党形成了终日以攻讦彼此为乐为主责的两大阵营。大明王朝日盛日躁的分化习气和鱼馁肉败的官箴,令原本明德昭昭的富庶国邦,逐日堕败成一个暮霭穷途的黔丑老牧。

    而太子明晟因长年介怀明皇终日里想着将明胤的生辰八字,逾越祖宗法制加到皇子玉牒里的苦心孤诣,早已积怨日深直至如今的口沸目赤。偏偏明胤还是个昂霄耸壑、高才捷足的踔绝人物,使他一堂堂东宫太子都相形见绌,何况而立之年的草包王明昊,何况先天残疾的明炅,何况出身低微的明昰。正因明胤的威胁与日俱增,原本怀瑾握瑜的太子爷几年前便被迫四处拉拢朝臣,冒着结党之罪也要囊收马万群马党一干人等。

    明胤:“便是太子的人,死颗卒子,焉需眨眼。”

    秋豪:“今日之事,敖放必然会禀明敖广,主子默允我们救人,除了要明示太子您不会拉拢敖党的心迹,是否还想警示敖广,他区区寿诞就收受百官纹银几万两的把柄又落我们手上了?”

    “脏事,岂差这笔。”

    “也是。属下已查明,今日抱月楼里并无马万群。”

    “你倒信了?”

    “嗯?”

    “他不过信口胡诌,诈唬那几个蠢奴才而已。”

    亦或者,泼敖党“脏水”,援引太子的马党是为激太子救人,甚至,抛砖引玉想借机攀附东宫,毕竟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虽说尚不知他哪路牛鬼又意欲何为?!明胤的直觉已然是来势汹汹,正如来路不明的其人!

    事实确属如此。

    然而,太子明晟眼眶高贵,区区利牙利齿的锋芒毕露刺儿头,岂能揉进他不啻金玉的眼窝内。不怪太子爷一时大意错失千里马,只能说不是一条船上的人物断难搅和在一起。

    秋豪思忖一刻,再道:“但马党明日,还是会借机弹劾敖党。”

    “不会。”

    “天赐良机,他们岂肯空放。”

    “山东赈灾款,把柄。”

    “差点忘了暗桩昨日禀报的这事了。”秋豪顿了顿再道,“那,汪忠贤可会在陛下耳边煽风馅言?他虽首鼠两端偷偷攀着太子,到底还是宫里娘娘的人,那娘娘可不是省油灯。春林班为他们敛财千万,而这春林班和敖党的群芳园、金凤楼可是多年死对头。”

    “唇亡齿寒。”

    “也是。”秋豪再次自愧弗如,“主子倒点醒了我。这京畿名楼别馆,还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说抱月楼地宫一茬一茬的偷送死尸,银楼、群芳园、金凤楼说白了都是些攀花折柳的娼园子,春林班戏文背后实则在营销男色,天命赌坊更是成批成批私铸宝钞……这桩桩件件,当真够他们彼此揭发的。他们倒维持的好平衡!”

    “平衡?!”明胤似有若无讥诮句。

    平衡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有人专为打破此平衡而进了京!

    却说今朝,皇商巨贾不是由皇亲国戚垄断,就是被高官厚禄所包揽,单说帝京,上得了台面的名楼别馆,哪个背后无靠山哪个身侧无巨室。以是,敖、马党争再厉害再是你死我亡,也绝不会以彼此产业链为软肋去攻击彼此。这微妙的平衡,若说为各自源源不断的财路,很对;若说因彼此背后树大根深的盘杂关系,亦对,毕竟即便敖马肯因“权”去斗倒彼此而舍掉偌大“家业”,他们背后的那几个不参党争的巨室也不答应;若说因为银子,更对,毕竟不管谁人蹲踞背后,终归银道为王道。银子至上金钱万岁。便是这清锅冷灶世子爷,这形影板正的大明之子,不一样样的产业颇丰“令人发指”。

    奶酪,可不能随意动。

    以是,这微妙的平衡,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秋豪:“暗桩的来信,本说敖党原准备明早弹劾马党贪墨山东赈灾款,今日这么一闹怕是不能够了。这么看来,小鬼极可能是特意安排的一颗棋,目的就是互相制衡互不弹劾。”

    秋豪同太子一般,看山是山,并未将少年往深了想,依旧围着他乃马党一走卒的思维转悠着脑浆。而明胤也并不打算议提其来势汹汹的气场,勾汤挂芡的情愫和莫名其妙的当心一刀的错觉已令他阵阵不适。末了先道:“他对朝廷无好感,倾向尚难定论。”尔后站起身,双手剪背踱近一大面书墙,沉吟片晌继续道:“小鬼绝非简物,狸叔若查不出,便让捕风去查。即刻盯紧他。”

    “是,”秋豪思忖再道,“敖放怕不会轻易放过他,我们?”

    “金风未动蝉先知,暗送无常死不知。妄逞口舌之利,又焉非装蠢?!”明胤抽出一本书,半哂半嘲,“还记得太字一点移傍边嘛?”

    “犬。”

    “你说‘太子’移开‘马党’这一点,会是什么趣物?”

    秋豪:“嗯?”

    明胤抬眸淡扫他半眼。

    秋豪顿悟:“父为子纲,犬子一个。”

    明胤浅浅一笑:“指桑骂槐。他倒胆大泼天。”

    秋豪大吃一惊:“主子意思,这话本为讽刺太子?”

    明胤:“来路未明前,别让他死了。”

    秋豪:“是。”应声恭退。

    且说这位“算进不算出”的铁算盘少年,步履匆奔,与众奴撕扯番更显落魄寒絮,急急往城南走。想自己钉嘴铁舌逞强出头,必要招踏月阁里的人留心注意了,也必要招敖放的盘查搜逮,自此是不能善了了。好在他摸爬滚打混江湖多年,早是个吃雷公屙火闪的主,当真也没带怕的!只可惜了日短时磋,今下午是去不得弘文馆了,昨个还与敖兄约好今日同去爬墙。无奈学习最重、糊口为先呐!及至城南涌金巷,从褡裢里掏出一招儿挂树杈上,上书“八卦九不准”,再定睛时,人已捧本书端坐,就着槐树荫掐算起天命。慨叹天命无常,就说抱月楼茶毕离席的三公子,哪个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不论油嘴光棍唐敬德,单说那俩外宽内深,一个比一个年少老成耐人寻味,他这穷秀才要如何逆天改命。

    瞧他眼观鼻鼻观口,一副老僧入定看书样儿,心事却早已秤砣入海深不见底了,心尖儿更像被利刃一刀刀剐着刮着,火苗燎着烤着。今日一闹,让十四年前,也就是昌明十年的那场泄烛浇油的大火,再次烈焰熊熊烛照漆夜。

    他已迫不及待要入仕。

    锋芒毕露未必及圆融通达。少年深知此理,他本人亦非显山露水的骄矜之主,今日江湖救急出此下策实属无奈,更是天时地利,甚至是抛砖引玉。无钱无权寸步难行,不怪他意欲攀附,抛出敖马两党作诱饵去“钓情”——钓太子性情,孰料太子未上钩,却意外钓住了手眼通天的世子爷的“隐情”。

    然这份隐情越深究血膻味愈浓!

    而东宫长信殿内,明晟越咂摸愈觉得白日种种哪不对。却始终不够敏锐。

    酉正掌灯,昼市已下夜市未上,街面渐近冷清,少年扑灭眼底的那团火,收起书卷,将绣帕、荷包、字画和招儿尽数拨拉到褡裢里急脚回家。

    人如清风明月,心间毒雾层层,小小一颗心有事没事都开着无数孔。这不,刚见他疾走几步,嘴角就微不可察翘了翘:忽转身踅往隔壁磨盘巷;刚踏足磨盘巷,就鬼鬼祟祟从怀里的荷包中掏出个纸条细细瞅,“哎呀一声”又扭头往回走;未行十几米又想起什么似的“哦一声”,再往磨盘巷去;抬脚没几步忽又驻足,从褡裢里掏出几张废纸端详良久,愈端摸愈认真,遮遮掩掩仿佛纸上写着什么惊天大秘密,半晌又是“啊一声”扎了个马墩,假模假式提了口丹田气。如此踅来踅去四五回合,嘴角便开始生嚼冷笑。金鸡独立脱掉鞋,象征性的倒了倒硌脚碎石头,最终乐乐陶陶折往家里。

    那屋脊背后的蝙蝠郁闷透顶,心说这不就一“半吊子的一半,二百五么”,秋豪命他跟紧这二五杆子干嘛么?

    自然无什么碎石头硌脚,但少年已捕到只无声纵跃的“蝙蝠影”,那突突冒冒磕磕巴巴出现在墙角或地砖上的抓耳挠腮的鬼影,堪比皮影。原来他反复穿梭的这半截子路,有四盏高悬酒肆楼顶的大红灯笼。纵使你踏雪无痕,但凡你不是鬼,但凡想看清他方才意欲何为,跳来跃去总该有个黑影吧!施步正自恃问鼎江湖十大高手榜,但他再怎么能耐,今儿个还是孙悟空回那花果山,一个跟头栽倒了家门口啊。

    少年步子悠中带闲,想他本作试探,孰料还真有狼嗅着味来了。但蝙蝠是太子还是世子的人,他尚不能甄别确定。但无论是哪家龙卫,这高手多不过是个石头打的锁没心眼的货啊,不足为惧不足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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