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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敖顷和周远图眼瞧着廉衡被禁军拖走,枷锁下狱,忙双双跪地求情。
周远图:“陛下,念其年幼懵懂,皮猢狲性,且是为民请命,才偏离策问诓论他事。所谓不以一眚掩大德,还望陛下息怒,轻饶了他。”
廉衡与他会试的那点新鲜事,一老一少的“忘年祖孙交”早已遍传京都,成为佳话谈资,明皇自然是知晓的,因而只是深看他一眼。
敖顷埋首叩地:“求陛下宽恕了他。”
他到底年少,不比远图公阅尽沧桑,且对眼前事态又十分害怕,以致语调微颤。可他这一跪令架海擎天的敖广形如怒猊,铜眼大瞪,罔顾明皇威仪,劈头盖脸就低斥:“逆子,站起来。”
明皇渐渐平复王忾,看着当廷与他爹对干的少年麟儿,皇家颜色再缓和三分。但他到底被刺疼了,心中存有的那根刺,百官讳莫如深的那根刺,今日不设防被廉衡狠狠撮摸下,才致他殿前失态,来不及权衡利弊就赫然下令。冷静后不免又变回那位观衅伺隙的王,借二人求情之阶梯,将原本难堪到冰点的脸色慢慢融化成这三月春风,沉沉道:“你二人起身说话。”
周远图:“陛下刚问末臣,有何要求。末臣斗胆在御前向陛下要个恩赏,求您宽恕了他。”
明皇凛凛一声:“状元。”
“陛下,草民暮年淹蹇,为世所弃,幸得廉衡小相公抬举看起,令老夫胸中点墨尽自抒发,才得垂圣眷。老夫无以为报,眼下小相公遇难,只愿因风吹火,小效区区,恳求陛下,念他序齿不深,饶他一条性命。”周远图再次稽首,敖顷跟着叩地。
“朕不过令他到牢里反思一二,研习周礼律制,勿再年少恃才朝堂无礼,卿等无需过忧。”明皇再次回缓口气,明胤眼睫不觉轻轻一动。明皇看着群臣,心想廉衡这份逆卷议的虽是他心头大忌,却也是他心头大事,更不说他指摘了满朝官员,两党皆控,尤其那言之凿凿的桩桩件件,令人惊异更是惊心,正是他因风吹火、打压两党的绝佳时机。即便其黄口言论不足为凭,但起码能略略制衡这愈发贪婪的朝局,令他们适度收敛。计策上来,便不准备轻放了他,但也不会重惩。看眼跪在大殿的几位朝臣,金口再开:“小儿诓论国是,朕自会罚他思过。但就其文中所指‘天命赌坊私铸宝钞、草菅人命、贩卖幼女’、‘台州赈灾饷银造册谎报、私矿采银及罔顾海禁’等动吾国本之事宜,责令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法司协理查办,勘察虚实,限期一月。”
“陛下,童言荒诞,何以当真。若叫天下人知道,陛下仅以黄口市棍一面之词,就下旨审办朝廷命官,有失人心,望陛下三思。”敖广陡然发问。
“望陛下三思!”马万群同声附和。
“陛下,小儿言之凿凿,定是身负冤屈,才敢在这大殿之上触怒天颜。微臣以为,倘若诸官当真清白,自不怕三司审查。微臣枉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监管不力,在此愿意领命,定在限期内查办虚实,不负皇恩。”耿介有余的曹立本,赫然出列,端的这御史还是个硬骨头。奈何敌不过朝堂上下一股股势力,这些年便只能对蝇营狗苟诸事情干瞪双眼睛,今日不设防被廉衡灌了碗辣姜汤,顿时精神一振。
明皇打量眼这位四品中官,慨叹尚有敢出言对干敖、马两党的大胆人臣,心里竟生起股怀念,口气亦跟着欣慰:“爱卿锐勇,朕很欣慰,那就由你主导此事,各司积极协理。”明皇绕过都御史汪善眸,直接任命曹立本为主审,虽有越制,但天子之言谁敢违抗,何况牵藤带蔓兹事体大,人人难脱干系,躲都躲不急谁还傻的往上冲。因而都御史汪善眸也就默默无言心底恨恨,但廉衡,自此是揉进了这位心机深沉的御史眼仁里。
曹立本揖手谢恩:“微臣定不负皇恩,”
静默片刻,刑部尚书、都御史、大理寺卿这三法司首脑,觑眼彼此尽皆出列,同声附和:“臣等领旨”。
眼见要作退朝,那位该来替廉衡说理求情的贵人却迟迟不见影踪,杨鸿礼瞥眼轻裘大带,心急如焚。然他这颗自作聪明的局中棋,只能是干瞪双鱼泡眼,看着操盘人一颗一颗挪卒子,自己却甚都不能做。所以说“事贵制人而不贵见制于人”,没有金刚钻还想揽罗瓷器活,笑话,不过这也恰恰成了廉衡日后冷嘲杨鸿礼“何不以溺自照”的笑柄。
明皇游目端详着跪满一地的品级要员,也未降旨令他们起身,而是再次沉沉发话说:“朕今日铨选人才,本十分高兴,孰料小儿莽干,当殿控诉诸卿,斥我朝政,令朕心情十分沉重。诸卿都是朕早年求贤委任的朝廷栋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此番亲策亲定,拔擢人才,旨在遴选出与诸卿一般无二的贤臣良将,为我朝继续效忠效力。朕关他天牢,非朕昏庸,朕是为顾我朝颜面,顾诸卿颜面。朕都能听懂他‘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诸卿更应当听懂。稚子尚能有此觉悟,何况诸卿!”
明皇言罢,百官再作谢罪,司职太监察眼明皇脸色,喊话退朝:“有本奏来,无本退……”
未及喊完,禁卫军统领狄武再次匆匆入殿,张口结舌道:“陛……陛下。”
“又有何事要报?”明皇愠容陡生,满腹烦闷。
“陛……陛下……门……殿外……”这武人遇事,人倒不慌偏偏口齿不利,听得人十万火急,然而就这三五个口吃字,令百官再次悬起一颗吊胆心。各怀心事间,无人注意那垂立御前、与世无争的太子太傅杨鸿礼眼角眉梢微微渗着的阴笑:他来了,他真的来了,可“乌叔”究竟用什么“秘方”将他请来这朝堂大殿,他倒有些迷惘了。
“从速禀报。”
“陛下,崇……崇门老先生候在殿外呢。”武人话刚脱嘴,满朝皆惊。
“谁?”明皇遽然起立。
“哦……”武人憨声憨气地指向殿外,叙叙道:“崇老先生正在殿外候旨呢。”
“快请。快请。”明皇急急走至阶下。
少停,便见那硕望宿德的一代鸿儒,迈着步子走进大殿。庞眉皓发,黄冠草履。人如泰山,才似北冥。雪鬓霜髯,犹比那麟子凤雏;耄耋之人,强于那百万青衿。
“老儒见过陛下。”崇门揖手,将将一躬。
“恩师不必多礼。”明皇忙令杨鸿礼下殿扶起崇门,儒父清清看眼杨鸿礼,直看得其心惊肉跳,讪讪神情。明皇和颜悦色再叙话说:“恩师近来可好?”
“老夫年齿虽增,但矍铄如旧,不劳陛下挂心。”崇门言语犀利,不馋不媚。除却太后,当今世上也就这耆宿大贤敢对明皇如此耿介了,而明皇还依旧要克恭克顺,也情愿受他言语。想这满朝上下,包括那殿外列队排开的今科贡生,半数出自于老先生门下,堪堪耄学备受世人景仰。
“恩师突访大殿,可有事要朕代劳代办?”明皇恭敬询问。十四年前,儒父执意离开皇宫别苑,对他更是失望无言,即便后来他亲去弘文馆,儒父亦称恙拒见。本以为师徒从此缘尽,孰料其今日竟亲临皇宫,还是这早朝大殿,明皇着实吃惊。
“老儒却有一事,相求陛下。”
“恩师所为何事,朕一定勉励效劳。”
“故人曾孙,不知深浅,在这朝堂哓哓置辩,论了他不该论的,曲学诐行以致婴麟获罪。老儒念他曾叫我一声祖父,闻讯特来向殿下求个人情。带他回去,日后必严于管教,防其苗而不秀。”
崇门道明来因,率先讶异的是敖顷和明胤,廉衡从未涉足弘文馆乃凿凿有据之事,何以儒父竟替他求情?廉衡是何身份,连敖顷都开始茫然费解了,何况他人!明皇一时厘不出头绪,惊诧之下也只能顺嘴答允:“恩师所求,合情合理,朕即刻……”
“陛下,”左相侃然正色道:“小儿藐我朝纲,诓我国是,大殿之上又公然顶撞陛下,若就这么轻易饶恕,礼法岂不空谈虚设?!”
“臣附议。”马万群亦出列进言。
敖、马两人头次劲往一处攒,俨然日出西方。明皇从儒父进宫的错愕里回转神明,看着敖、马二人,不禁面露哂笑。心下不住盘算,对廉衡不予惩处委实有损龙颜,罚吧又伤及儒父门面。原打算关他半年,一来树立他天子威仪,二来是给众臣提个醒,令其触角自行收短。可敖马二人突然的齐心协力,倒让他忽然明白,这廉衡他还当真关不得。关久意味着罚重,罚重说明他论的不对,那他想借机整饬朝纲的政令自然成无稽之谈。
当此时,唐敬德悄声挪到儒父身边,将方才之事大略说与他,崇门一听廉衡的狂人狂语,远比密札里详述的胆大包天,愠容之下却是深深哀念,未几平复思绪,揖手请旨:“陛下,小孙儿既冲撞朝纲礼法,未经考证又擅自指摘百官,伤了朝廷颜面,薄加惩戒自是情理。”
“恩师所言极是,薄加惩戒即可。”明皇顺着儒父台阶再次降旨,“传旨,责令廉衡,在天牢反思十日,引以为戒。”
敖、马二人对视一番,虽不服气,却也奈何不得。毕竟崇门是他们得罪不起,也不必得罪的闳儒。便钳口挢舌裹紧牢骚,宛如识时务的俊杰,在司职太监的散班声中,双双橐橐的退出大殿。
明皇邀儒父到乾清宫暖阁叙话,儒父依礼未再推脱。明胤、明晟会同唐敬德三人一直恭俸暖阁内,聆听教诲,待得一盅茶工夫,崇门就十里长亭作话别,明皇深知难以挽留,道几句寒暄便令人恭送崇门。
“老儒欲去天牢见见受惊孙儿,陛下可允了老朽?”
“天牢阴暗,朕叫狄武护恩师前去。”
“老儒耳聪目明,腿脚灵便,无需侍从扶掖。”崇门直言婉拒。
明皇拊掌无奈时,明晟牵忙插话:“父皇,不若由儿臣陪儒父前去好了。”见儒父未再推脱,明皇点头答允,令其谨慎随同不得有失。
历来步态安详的崇门,居然袍角生风直往天牢赶,邝玉和儒父的座前书僮青蝉亦是走及马奔。
明胤瞥着儒父的急切身影,敛眸从速归府。
唯有难得糊涂的游神,一步三摇笑看着世间风云,原本是“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到头来只落得“万年常醉万年梦,一朝酒醒事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