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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首杀脸红脖粗:“你……卑污之徒!”
廉衡:“尊堂既为刑部员外郎,想必尊兄要比我更谙熟大明律,廉某人若未记错:圣祖虽立富乐院于秦淮河畔的乾道桥,于富乐院之外又建有‘醉仙、鹤鸣、轻烟、翠柳、梅妍、鼓腹’等十六楼专营俏酒歌妓。但,只容商贾出入,是严禁文武官吏及舍人的!这千里之外的官治销魂地,尚作严禁,遑论摇手触禁的‘银楼’乃十六楼之外的法外之地。尊兄这算‘知法犯法’么?!”
“你……休得胡言。”
“圣祖讲求‘重点治娼’,律法明陈‘无论官员或读书士子,凡有宿娼或稍有邪行者,轻则贬谪重则加以褫革,永不录用。’尊兄这是‘以身试法’咯?以你才学尚未中举吧,这还没踏入贡院门,就要被褫夺资格,可满意?”
“你闭嘴,闭嘴。休得满嘴喷粪。”
“喷粪?!方才可是尔说,乞儿丐僧不配与尔同席?!你可知圣祖开疆拓土打天下前,曾龙游浅滩落魄街头?!”
首杀语无伦次脸色大变:“不……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
廉衡:“耳听小士,穴见小儒,不知五五之开方,跑弘文馆来现眼,糟践别人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院内死寂。
院霸走开两步,伫站另一舍人子弟前,冷冷问:“方才是你嚎我家阿蛮攀错枝攀错了忘恩负义白眼狼?”
“不不不……不是我。”怂包道。
“别怕啊,”廉衡嗤然失笑,四目环视,问:“昨儿个你也坐这?”
“哦,是是是。”
“前天呢?”
怂包犹疑几许,不知他要下什么套,可又不敢不吭声,末了嗫嚅道:“是是是。”
廉衡:“这地儿你包圆了嘛?”
怂包:“是是是……啊不不不。”
廉衡走近另一儒巾问:“这地儿你也包圆了?”
儒巾澹然迎向他目光,不惧不抗:“小生中规中矩,跪坐听学,未曾染嘴半句是非,院霸质问小生,恐有不妥。”
院霸嗤然一笑,走向院中,再次环顾词目朗朗道:“祖父温厚不争,不代表我这孙儿不爱挑毛拣刺。弘文馆乃读书识字、扬清厉俗的地方,讲求公道大明,讲求有教无类。莫说箪食瓢饮、赤贫子弟,便是乞儿丐僧,便是困居银楼、春林班里的向学男女,亦可听之。”
“对,箪食瓢饮、乞儿丐僧皆可听之。”“对,对,本就该这样。”俩墙头趴着的桑巾草履,赫然接话。
众人循声而望,廉衡冲二人点了点头,再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敢说他屁股底的一亩三分地刻着他名字。既然不刻字,何以‘今日你帮我占位明日我帮你占坑’‘这地儿是本公子的’‘小生一直坐此’‘……’敢问,谁给你们的特权?坐着的诸位,不乏来的早的,但墙里墙外站着的儒巾里,来的不比诸位晚,何以他们就得站?馆外如何高低贵贱等级分明,小子不论,但弘文馆,一应平等,平等懂吗?”廉衡环视占据大半院子的东侧院,冷冷一笑,再道:“既平等,何以华衣锦服能占据大半个院子?何以锦袍坐东寒素跪西?何以锦袍前后有距而寒素密密匝匝挤一堆?谁给你们定的规矩?还是你们,意欲跟锦帐里的煌煌帝胄比?”
院内死寂。
廉衡:“成见是坐山,小子撼不动,但在弘文馆,规矩说了算。”院霸忽然俯身拍了拍周鼐,问,“你说对也不对?!”
“对对对。”周鼐迭忙回应,言毕觉得自个儿怯缩得有些丢人,咳了声再道:“谁来得早谁坐,本公子就来得很早。”
廉衡赞许的拍拍他,既因他方才的识大体,亦因他秉性尚未坏透。其日里的骄横,多半是被敖放、纪瑾拐带的,如今远墨多时近朱日长,竟渐渐生出一丝人样。廉衡瞧他的眼神虽不再寒冬腊月,但也不会有多少温度,以是周鼐勾头不再看他,样子委实滑稽。廉衡摇摇头再次亢声道:“自明日起,弘文馆寸土公平,来早之人自寻良座,而院霸我,将蹲守讲坛上监督,任谁乱规矩摆阶级,一概清退。”
“好!”墙里墙外桑巾草履们齐齐响应。
“凭什么?”人群中有人反抗。
“就凭院霸我有耳听八方、洞烛秘密的能耐!诸位想必都已耳闻,我廉某人就好逞‘嘴仗’,想让我继续抖落你们摸大同‘婆娘’、骑扬州‘瘦马’、欺少年‘婉娈’的卑污事,乐意奉陪!”
院内死寂。
无人异议,院霸这才望蛮鹊碎步踱去:“小家伙,头都快埋肚脐眼里了,抬头了抬头了。”
蛮鹊垂首,低低嘟囔:“我……不是故意……要来……”
廉衡温言道:“喜欢书院?”蛮鹊微微点头,尔后摇头。廉衡迟疑一阵,随后捏紧他袖子,半拉半拖地带着他大步穿越人群,望台上去,双双向儒父行了大礼,便齐齐跪坐于儒父身侧。崇门暗沉的旁眉,此刻依旧风尘不见。青蝉辨识大体,再次起身,未几捧着两本《楚辞集注》递于跪坐前侧的俩少年。当此时唐敬德端本书跟过来凑兴,盘地上扇子摇开又忙合上。
短短两幕,闹剧的走向和儒父的态度,不言而喻。
院内华服鸦默雀静,墙头草鞋大为振奋。
崇门翻开书籍,接讲经史。
廉衡在儒父铿然的经论声里,几经犹疑,方转眸看向明胤,奈何大人物始终垂着眼睑,心无旁骛聚精听讲。可其越是平静,越是不理会他,廉某人觉得自己“大限”就越近。扮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本就令他很累,无人理解,更让他肩膀垮下一寸。可,哎,管他呢,毕竟占座弊病和等级排挤,是祖父从不明说的愠怒,如今借机扫除,哪怕自己即将迎来漫长的“禁足”和夸张的“罚抄”,哪怕迎来明胤的封耳封目,又有何悔。
红日衡山,经讲结束。
相里康君子一诺,果真向儒父请说,意欲带廉衡去相府半日,讨论史学。崇门望着居下首早已变得死声闷气的院霸,言辞谆谆:“适才辩口利辞,何以变乖静了?!”廉衡勾头不语,崇门再道:“老儒留你三日时间,安顿好家,就好生来弘文馆待着。”
“哦。”廉衡丧丧答允,随相里康施礼躬退。
“嗨呦,又被软禁了,恭喜哦,这回日子不短吧?!”唐敬德侯阖庐外,谈笑乐道。
“对……对对不起。”蛮鹊垂首吞吐。
“你再一幅做错事模样,老低着头,我可要挑你下巴咯?!”蛮鹊倏然抬头,廉衡嗤然失笑:“这才对嘛。你没做错什么,相反,你帮了大忙,我正愁没机会给这些簪缨子弟立立弘文馆规矩,今儿个一举歼灭,普天同庆。”
“可……”
“可什么可,你俩麻溜走了,相府马车还在外边侯着呢。”唐敬德剔眼二人。
相里康温恭有仪,候在一侧:“蛮鹊与唐兄同车,廉弟与我同坐,且去相府新火试茶。”
廉衡诧然片刻,望眼蛮鹊,方出声感谢:“小弟代蛮鹊承请,敬谢相里兄。”
相里康反问:“谢从何来?”可这轻轻一问对蛮鹊无疑是无上尊重。蛮鹊几经哽咽,唐敬德却合上扇子,推搡着几人嫌弃道“走走走了”。四人方拐出游廊,便瞥见沉默互视、正打眼仗打得不可开交的明胤和明晟。廉衡急忙敛步。东瞧西看的唐敬德不设防廉衡驻足,自顾望前走着,结果必然将廉衡砸到廊柱上。嗡咚一声。廉衡便眼冒金星。
明晟转盼望来。其人明明一股春风,却总是透着习习凉意。
廉衡咽口口水,转望明胤求支援。明胤却熟视无睹,稍眼他撞得通红的额头和鼻底残存的血痂,便默然无声地向明晟告辞。长腿大步流星。
廉衡心底酸涩,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揖礼,道:“太子殿下。”
明晟:“你很擅长舌灿莲花,出口成章。”
廉衡:“草民惶恐。”
“提及银楼,可是去过那里?”
“未曾。”
“既未涉足,焉要提叙。”
“草民惶恐。”
明晟本想再说什么,但看他吞舌噤声,知深入追究毫无意义,正欲离去,倏然忆及金翼的小首领韦杰,从天牢带回的“昌明十年”那四个猩红大字,复转过身,再次深深凝视他一眼,要说什么末了没说,方举步离开。廉衡勾头尚在深思,唐敬德惯性给他脑门一扇骨:“落英亭曾告诫过你,嘴巴能钝莫利能短莫长,将那话吃了不是?”
廉衡也未理他,拎起蛮鹊袖子便往外走:“我俩坐你车,劳您和相里兄挤挤。”
廉衡一路靠在车厢壁,假寐,仿佛很累,蛮鹊声气不闻宛若无形。直到马车停在相府,他才倏然睁眼,轻声一问:“蛮鹊,可想天天来弘文馆?”蛮鹊点头却很快摇头,廉衡摸摸他脑袋,柔润道:“敖兄长喜欢摸我后脑勺,我却喜欢摸我家小大和大小前脑门。”
“公子很累?”蛮鹊怯缩缩问。
“公子这种雅称不适合我,我大你半载,你不若随我弟妹,叫我兄长好了。”
“不……不好……”
“那哥哥好了。”
这软软糯糯的称谓再次逼地蛮鹊赧容闭月,廉衡掀帘正欲跳下车,蛮鹊忙再追问:“公子,你是不是很累?!”
廉衡沉眸苦笑,末了道:“大辩不言。我若能像世子爷那样,不喜欢说话就不说,该多好。”
蛮鹊几番吞吐,方道:“我真名叫陈应时,乳名是蛮鹊,除了阿娘阿姐,再未有人唤过我阿蛮。”言讫,他抿唇再问,“公子为何……对我照拂有加?”
廉衡:“你呢?”
蛮鹊支吾道:“就是……觉着……觉着……你人好……”
廉衡失口一笑:“巧了。我也是。”他跳下车,望着落日夕景,忽而沉沉道:“‘夕烟澹秋水,寒鹊附空枝。’但寒鹊非我们蛮鹊,空枝亦比不过高枝。我们阿蛮,要附也是附巢。”
如玉蛮鹊,要附也是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