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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手
轻轻敲了敲门,喊一声梁先生。梁希诚低沉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于是杜衡捧着一碗素面出现在梁希诚面前,此时梁希诚只坐在桌前,见到杜衡进来,看见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面色微动,口中却说道:“你这小子,哪有大中午吃素面的,淡出个鸟,严胖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做什么面,呸!”只是握紧的拳头却悄然松开,嘴角也闪过一缕笑意。杜衡将面端到桌子上,一边说道:“这不是严叔叔做的,这是我自己做的,嘿嘿。”
梁希诚撇撇嘴,一边动筷一边说道:“你也是个没脑子的,学武多好,学做面。严胖子当年左手刀力能劈浪,多潇洒。嗯,这面有点软,下次努力。”
杜衡笑嘻嘻地比了个大拇指给自己,梁希诚白他一眼,停筷道:“小子,你来历不明,讲话也半真半假,但我和算账的都看得明白,你心思纯良,遇事冷静,是个好胚子。不想学严胖子的武功,可愿意跟我学些粗浅拳脚,权当这碗面的酬劳。”停了停,补充道:“不是什么独门武功,不算是正式拜师,不耽误以后。”
只是杜衡实在不想费力学武,心思一转,说道:“可是我已经有师傅了啊,你看,他还教了我一套拳法。”说罢,跳起来,将楚玄云教他的架势又打了一次,这次打拳比上次要流利很多,一通打完,神清气爽,仿若三九天里饮冰,整个人都利落起来,这次杜衡打得要完整得多,并非是有意,而是因为往往前一招使出,下一式便自然浮现心头,不吐不快,四肢百骸浑然抖散,空落落一幅躯壳。梁希诚惊讶地盯着杜衡打完,诧异道:“严胖子上次说你功夫没学全,嗬,原来是藏拙啊。”杜衡收势站立,呼出一口浊气,笑嘻嘻道:“梁叔叔,不错吧。”
梁希诚嗤笑一声,说道:“养生是不错,七情谷的法子总归是百利无一害,只是临阵对敌时,莫非你也要用这个?到时候别人一刀砍来,你拿心口去撞?金钟送命罩?铁布找死衫?”
心口。
杜衡蓦然记起桑桑刺自己的那一刀,瑶华岛上的种种又浮现在眼前,此时他神思清明,全不像几天前浑浑噩噩,一时间仓皇失措起来。瑶华岛也好,客栈也罢,终归不是虞山的家,他呆了这么久,总该想办法回去的。
梁希诚只当他怕了,打个饱嗝,说道:“七情谷的功夫,学便学了,他刘稼的规矩里写的清清楚楚,七情谷不以门派自居,再说我这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路子,不冲突,不冲突。”说罢,取过一只干净筷子,折成数段,笑道:“小子,你可准备好了?”不待杜衡说什么,梁希诚便捻起一段,直射向杜衡肩上一处,杜衡闷哼一声,正要说什么,第二段却又飞速射向他右肘,他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道。
左膝、右腕、脚踝,梁希诚所击之处尽皆是关节经络交织所在,按常理而言,是人体大穴,只是梁希诚手法精妙,劲道虽足,却不伤身,最初痛楚过后,隐然间有通畅之感。杜衡呲牙揉了揉,对于学武一事愈发不喜欢了。梁希诚笑道:“别哭着个脸,为你好。我打散你经络间杂力,你运功也好,拳脚刀剑也罢,都更灵活嘛。按理这应当是自行锤体的法子,不过我今儿个高兴,帮你搞定,不用谢啊。”
杜衡哪里想谢他,他此时满脑子都是回家,只是隐然间浑浑噩噩的感觉似又来袭,朝梁希诚做个鬼脸,收拾起碗筷就跑下楼了。梁希诚笑眯眯看着他离去,嘴里嘟囔一句不识货。
下楼时,谢均师徒已然在柜台处结账了,夏金衣拨弄着算盘,一边和二人闲聊,见杜衡下来,伸手打个招呼,杜衡朝三人招招手,小跑着回后院去了。谢均见着这个在雨中钓鱼的孩子,脸上也浮现一缕笑容。柜台处,夏金衣拨着算盘,算着帐,嘴里却谈起了许逐帆,说着装作无心,听者却真有意,夏金衣倒也不多讲什么,只是将许逐帆的那柄无鞘剑说了个仔细。剑长几尺几寸,何者为柄,何者为脊,材质如何,连这柄剑挥舞时的破空声都讲了个遍。这番话说长不长,谢均听得清楚,将银子付过,俯身行了一礼,他师傅拱手道:“夏先生高义,我师徒二人铭感五内。”
夏金衣摆摆手,道:“高不高打过再说。你们二位不嫌雨大,便去吧。”
雨声渐弱,却仍是瓢泼,杜衡回到后院,严云平仍是在酿酒,脚下已然有了七八个瓦罐,用朱笔标着甲乙丙丁的编序。杜衡洗净碗筷,严云平见他神色有些异样,便招他过来。
雨声不歇,严云平拍了拍手中一个瓦罐,仔细听了那声音,满意地标一个辛字,笑着问道:“怎么一副这样的神情,老梁欺负你了?”
“没有。”杜衡低声道:“我有点想家了。”
杜衡离家久矣。大概是睡得太久了,这些日子竟不怎么去想归家的事情,今日在梁希诚房里将楚玄云教他的拳打一套,脑子竟有些清醒起来,理一理眼前诸多事情,毫无头绪之余,想家的心情蓦然浓郁起来。
放下手中瓦罐,严云平怜惜地说道:“这倒也是,你来这里有几日了,家中也没个来信。你那舅舅也是。你可记得家住何处
,具体一些,我托人送你回去。”
杜衡仔细想了想,既然杜府不能告知于严云平,不妨寻一处自家产业,找机会回去。他回道:“我记得,我有个叔叔,在多闻楼做事。”
“多闻楼?”严云平皱了皱眉。江湖上风雨争端无数,多闻楼做的是买卖消息的生意,严云平还在巡捕司供职时,少不了和多闻楼打交道,只是多闻楼亦正亦邪,非是什么好去处,买卖**之事,少不得被人厌恶,不知多少人欲除之而后快。杜衡继续道:“他是虞山多闻楼一个管事,叫杜全,是我远房表叔。严叔叔,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严云平却摇摇头,说道:“虞山远,我不可离客栈太远,这样吧,明日雨停,我带你去镖局问问,那里应当有这门生意。”杜衡并不失望,有办法回家已是心满意足,他开心地道声谢,转而好奇地问起严云平在说什么,严云平得意地说道:“这是我自家才会酿的酒,只在夏雨时才能酿,取夏日种种凉,在雷雨时埋在这树下,待到秋冬之时取出,入腹时通体暖意,但喉中清凉,腹中温凉,犹如夏日饮冰,实在痛快。”二人闲谈一阵,杜衡打个哈切,又想睡觉了。严云平笑道:“你这孩子,年纪不大,怎么老想着睡觉,这几日你除了吃,就是睡。”说罢,捏了捏杜衡的脸。“简直要变猪了。”
杜衡无奈道:“我也不知怎的,睡意一起就下不去了,哎呀,猪就猪吧,严叔叔我上楼睡觉啦。”说罢,小跑着上楼去了,严云平在他身后喊道:“那你晚饭呢?我给你送上去?”
“不用啦,我要睡到明天。严叔叔晚安啊。”
客栈里,夏金衣倚着柜台,听着后院里的喊声,抬头就看到了杜衡跑着上楼,杜衡笑嘻嘻地朝他打个招呼,夏金衣却望向客栈门口。
一道惊雷闪过,映出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摇晃间摔在客栈的屋檐下。夏金衣冷眼瞧着那浴血的身影,脸上无悲无喜。
那身影倒在地下,风雨如晦,杜衡站在楼梯上,困意顿失,想要去扶起那人,夏金衣却冷冷说道:“杜迟,去睡吧。”言辞平淡,却冰冷犹如客栈外的雨,不留拒绝的余地。杜衡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却瞥见那道倒下的身影,勉力支撑着站了起来,雨水冲刷着他身上的血,也洗净了他手中握住的剑。
那是许逐帆,那柄无鞘剑,此时作了拐杖,一瘸一拐,迈过客栈的门槛,走到柜台处,身后留下一条血径,混着滴答的雨水,杜衡站在楼上,仿佛感受到了血与寒意充斥在客栈中。许逐帆的面容依旧是平静的,只是身上多了数十道大小不一的伤口,溢出的血染红了他的衣服。他身上本就是粗衣,此刻倒仿佛染了色。夏金衣敲了敲桌子,淡淡地说道:“你倒是命大,谢均留手了?”
许逐帆的嘴角忽然翘了起来,然后开始癫狂地大笑,大喝一声,上衣四裂应声开来,露出一身创伤,刀伤剑痕四散交错,胸膛中央赫然一个漆黑掌印。这些伤痕有新有旧,新伤皆是剑伤,全在关键处,却不在要害。许逐帆惨笑着,却又有几分得意地说道:“谢均挑了我左手手筋,我废了他一对招子,你叫他提防我的左手剑,却不知道我右手练得才是莫回头。”
“我知道。”夏金衣拨弄着算盘,一边看着许逐帆的脸色渐差,一边一字一句说道:“我知道你左手剑是伤人剑,右手才是杀人的剑招——莫回头。一看一肠断,好去莫回头。你左手剑法凌厉锋锐,却只为叠势,待到剑势叠好,就用燕回巢的手法换剑右手,杀人于势,好妙的剑法。”
杜衡在楼上,脚下生根一般,想要离去却身不由己,夏金衣每讲一句话,客栈里的压抑气氛就浓一分,而许逐帆的面色就差一分,握剑的手也紧一分,杜衡仿若被毒蛇缠住,恐惧攫取了他的心灵。
“所以你告诉谢均提防我的叠势,是为了让我势不足以毙命,但你又仔仔细细讲了折锋剑,是为了迷惑他,让他不至于将叠势全然打乱,让我能使出不完全的莫回头。好。好!”许逐帆连说数个好字,却全是杀意。夏金衣与他近在咫尺,只需抬手即是剑锋处,许逐帆也确实抬起了剑,却不是要动武,而是持剑于胸前,以剑作镜,瞧了瞧自己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咧嘴笑了笑,抬头看见杜衡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己,笑道:“小家伙,你今天早上盯着这把剑好久,莫不是想做个剑客。”
杜衡下意识摇摇头,许逐帆皱皱眉,杜衡小声说道:“我当时看这把剑的纹路像**风雪,挺好看的,就看了,没想那么多。”
许逐帆怔了怔,记起自己幼时学剑,最早使木剑,那木剑是师傅寻来的桂木,纹理细微,现在想来,确实像极了风雨纹,只是江湖的风雨飘摇,木剑早折。
杀意忽的消失了,杜衡从紧张感中脱身,只觉额头满是大汗,再看许逐帆,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叹一口气,将剑抛到杜衡脚下,瞥了夏金衣一眼,冲杜衡喊道:“这是折锋剑,铸剑师韩三思铸于十五年前,收好了。”随即叹一口气,轻轻开口自言自语道:“人间事了,师傅,且待我去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