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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道:“姐,回家来住吧。”
“哪来的地方。”苏倾紧握着抽泣着的二丫的手,“我不能跟她分开。”
她也不可能在再在苏太太旁边打地铺。
“没问题啊。”苏煜说,“我们家里,不是还有一间屋吗?”
苏倾抬头看着他,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那间屋里摆放着层层的祖宗排位,个简陋的祠堂,正是她和苏太太最后决裂的地方。
苏煜竟然肯把那件屋子让出来。
苏煜认真地说:“屋子不就是给活人住的吗,那些牌位放哪儿都一样。”
苏倾注视着苏煜,这张脸变得成熟刚毅的同时,好像褪去了原来的阴沉,现在的苏煜会大大方方地对她笑,倒跟小时候一点儿不像了。
“我不会再帮你们洗衣服挑水。”
苏煜赶忙接过她手上包裹:“姐,我都长这么大了,家里的活交给我就好。”
苏倾觉得苏煜变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懂事了。
回去的第一日,苏太太喜极而泣,拄着一双小脚忙不迭地做了一桌子饭,可是饭冷了也没人来吃。
小木屋外锅灶还在,苏倾给二丫把饭做好,吃完才回苏家老屋去睡。
不吃他们的饭,不洗他们的碗,客人一样泾渭分明。
苏太太的兴奋变作了失望,每天晚上,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吃饭,她的筷子头搅着稀饭,屋里安静得好像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苏煜前两日还殷勤地待在家里,可是苏倾傍晚以后锁上门不出来,基本不和他照面,他一连数日蹲了个空,渐渐也失了耐性,又过上了夜不归宿的生活。
混战爆发时,苏倾正在首饰铺里打算盘,忽然楼下一阵嘈杂,从二楼往下去,楼下人头攒动,好些旻镇见不到的鲜艳的衣裳。
旻镇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没有这样吵嚷过。
有女人穿牡丹花纹、紫罗兰色的旗袍,领子上戴着貉子毛围脖,男人们好些穿着灰色黑色的西装,手里夹着公文包,只是他们灰头土脸,好像是土坑里爬出来的,马叫得声嘶力竭,混杂着小孩子清脆的哭喊。
杨老头也定定看着下面:“逃难的。”
总统变作皇帝只两个多月,刚建好的新王朝掀翻了。总统唁电到来的那一天,苟延残喘的叶老爷也直挺挺地去了。
逃难的一来,就说明天下又大乱了。天下似乎安定不长久,十几年前的苏倾和苏太太也是这么逃到旻镇的。只不过那时是躲白莲教,现在是躲军阀。
旻镇人对此见怪不怪,反正神仙打架,再怎么打也打不到这里来。
有细高跟鞋咚咚地踩着楼梯上来,一个八字眉的女人用带点方言的尖嗓子问:“你这店里可以住人吗,我出钱的。”
杨老头很不高兴地摆着柜子里的首饰:“我们也要做生意的。”
女人嘟囔:“呦,做生意,人人都要做生意,明天等人打到你家门口,看你还做不做得下去。”
杨老头呵呵一声冷笑:“谁能打到咱们旻镇来?”
“您别不信。”女人边咚咚地下楼边恨恨地说,“哑巴将军正同别人争你们这块风水宝地,争不到手,仔细他毁了。”
苏倾一怔,追到了楼梯边上:“您是从哪儿来的?”
女人的声音已经很远,说了个附近的地名,她又说:“你们不要小瞧他。我们那环山,别人都说难打,哑巴将军一来,三天就把城下了。”
苏倾半个身子悬在楼梯上面:“哑巴将军,他姓什么?”
女人远远地喊:“谁知道他叫什么,但是他丈人我识得,是原来平京政府里的林夔,他二人把持军政好些日子,小将军年纪轻轻拥兵百万,平日不说话,开口便杀人,人才叫哑巴。呵,我看活阎王还差不多……”
林老头见苏倾的嘴唇都泛白,忙问:“小苏,你怎么了?”
苏倾说:“今天不舒服,先回去了。”
又是一年盛夏,阳光刺眼,喇叭花挂下墙头,圆圆的影子投在苏倾手里的红纸上。
她的手有点哆嗦,带得那纸也簌簌地抖,纸上还写“月老之书”“百年之好”,还写了她苏倾的名字,可墨迹都有点褪了。
原来的苏倾,十八岁那一年死去,到今天都化成一抔黄土了。
六年了,栗子要是不炒来吃,种在土里秧都该半人高了。可是她全吃光了,连点凭证都没留下。
林夔,她怎么不记得呢,这字难写,当时她一下就记住了。
那是林小姐的爹啊。
*
苏煜这年高考落第,外面的学府没有一个肯要他。他不敢回家去面对苏太太,就卷了家里的钱,浑浑噩噩地随着几个好友去了东江,让人哄着抽了一种新烟,那叫一个筋骨舒适,快活赛神仙。
他在东江玩得正高兴,就让一梭子枪给打回了旻镇,原来全国已经狼烟四起,带着兵的将军们逐鹿中原。
他随着逃难的人回到家,忽然发觉这座生他养他的镇子似乎变了个模样,连店铺外头都安安静静的,别人见他大喇喇走在街上,赶紧过来拉他:“别这么大摇大摆的,快回家去吧。”
苏煜问怎么了,那个人神叨叨地说:“哑巴将军在这驻下了。”
“哑巴将军?谁啊?”苏煜左顾右盼,好像被看不见的蜜蜂给追了,“什么玩意,在哪?”
那人指了指远方:“就在叶家原来的老宅。”
等苏煜回到家,看到母亲的脸色,才知道事情八成是真的。
因为她见了他全乎个地回家来了,不怪他考不上学,也不怪他带着钱去玩,抱着他一阵哭。
苏倾也破天荒地坐在桌前,冷淡地看着他:“外头乱,往后别乱跑了。”
数日不见苏倾,他的眼光在她那黑眼睛、长睫毛上走了一遭,竟然是越看越舍不得移开。
“姐,那你也别去首饰铺了呗,咱们都家好好待着。”
苏倾说:“你别管我。”
说完起身出门去,倒好像脾气比原来大了。那藏在宽松衣服底下的腰线,看得他心头发痒。
哦,他在东江也开过荤,抽完一杆烟再快活一阵,真让人骨头都化了,那滋味只要有过一次,这辈子是再戒不掉的。
但那些舞女歌女,庸脂俗粉,都比不上他这天仙似的姐姐。
他起了这个念头,半天都收不回去,回头拉住泪眼婆娑看着他的苏太太的手,蛊惑似的跟她说:“妈,你帮帮我吧。只要娶了姐姐,我心就定了,再也不离开家,一辈子伺候妈。”
苏太太嘴唇翕动,眼睛瞪得奇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