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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一只雪白的幼犬正在窝里睡熟了。
它将头趴在窝边,仰着面,四肢撇在一边,露出雪白的肚皮。
那睡觉的姿势实在有些怪异。
对于一只犬类来说,这样睡势实在有些太过于像一个人。
而这么多天以来,这只幼犬似乎很少让邶清如费心。
它从不会如同其他初生的幼犬那般将自己窝弄得一团乱,他的小窝里竟每日都十分整洁。
给它上药的时候,它也很少挣扎,十分乖巧。
就算有时候撕裂了伤口会很痛,它也不叫唤一声。
他那徒儿小时候,也是这般,从不叫人操心一点,十分乖巧懂事。
他那时虽还是个稚子,但行为举止已然近乎像个大人了,只有在极其少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孩子的淘气。
邶清如又不由看了一眼窗边的那朵九蕊花。
月色皎洁,那鹅黄色的九蕊花在月光之下静静绽放。
邶清如在一旁看了它一会儿,不由得轻抿了抿唇。
他的面色在月光之下显得有些苍白,而他眼眸中一时之间又浮现出了太多复杂之色。
他看着地上的那只小犬,手却不由得攥紧了一下。
继而,他又松开了手,而后,他蜷缩了下手指,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了那个小玉盒。
白皙剔透的指轻轻打开那由上好养魂玉做成的养魄盒。
一瓣轻薄如纱的碎片静静悬浮在盒内。
那碎片无非实体之物,灵魂本就飘渺之态,那从魂魄中剥落的那一小片碎片更似是一小块悬浮在空中的薄纱。
那薄纱色泽莹透,只是四周散发着一点幽蓝之光。
邶清如看了那碎片半晌,最后,他伸手,将那碎片从玉盒中取了出来,放到掌心。
那碎片没有重量,亦无温度,轻薄地仿佛他轻轻一碰便会消散。
他轻捧着那碎片,一步步走近了尚在睡梦中的幼犬。
那一刻,就算泰山压顶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邶清如,此刻却觉得喉头一紧。
那瓣碎片没有重量,但此刻悬浮在邶清如的掌心,他却觉得太过沉重,竟连轻轻动一下手指也是不能了。
他僵直着身子,将那碎片轻轻靠近了那只小犬。
在那一瞬间,邶清如脑海中略过了很多的东西。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他在雪峰之巅教他练剑,想起了他说过,他会永远陪伴着他,他还想起了桃林内两人埋下的桃花酿....
太多太多的记忆混杂着。
最后,这所有的一切却都归结于他笑着轻唤他的那一声,师父。
“徒儿,会永远陪着师父的。”
他是这样说的。
记忆终止的这一刻,邶清如看见面前的那瓣碎片骤然亮了。
那一点亮光并不很强烈,甚至有些微弱。
但仅仅那么一点光,便足以让邶清如整个人都怔然在了那里。
月光撒在他身上,他眼中微微发亮。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能挪动自己的有些僵硬的步伐。
他就恍若黑暗中孤独的旅人,骤然看见了远方的那一丁点微弱的火星,光芒虽弱,却足以点亮他的整个眼眸。
邶清如将那瓣碎片小心地放入玉盒内保存着。
继而,他弯下了腰。
那雪白的幼犬还在睡梦中,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它躺在这小窝里,一直在他屋里。
他曾去天涯海角寻找他,它却就近在咫尺,在他不过稍稍伸手便可触碰的地方。
而他竟一直都未曾发现...
邶清如轻轻抚了抚它柔软的绒毛。
它细腻的绒毛触在他手上只觉得干燥又柔软。
邶清如将它从窝里轻轻抱了起来。
它却也乖巧,只是舔了舔嘴巴,继而在邶清如怀中轻蹭了一下,便又睡了过去。
抱着怀内的幼犬,这一刻,邶清如心中忽而好似被什么填满了一般。
他将它放在塌上,给它轻披上一块毯子。
雪白的小犬在他身旁散发着淡淡的热度,夜间的冰寒与孤寂竟也好似被这一点温暖給驱散了。
邶清如紊乱的心绪在一刻骤然安宁了下来。
他微微阖了眼睛。
这么多年来,他紧绷的神经这才骤然松了。
他苍白的唇极轻的抿了抿,似是一个笑。
次日,江梓念醒来之时,忽而发觉自己身下的触感有些不对劲。
它的小窝里垫着棉絮,十分柔软。
但身下的这个东西,却睡得感觉硬硬的。
江梓念迷迷糊糊觉得有些硌人,还有些寒凉的感觉传来。
那感觉,就好像它睡在了雪地之中一般。
它睁开了朦胧的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竟睡在一块寒冰玉上。
这寒冰玉硬的很,还微微散发着凉意,但这却是上好的滋养修为的灵器。
邶清如有一个寒冰玉床,他日日在上打坐,就算只是闭目养神亦可增进修为。
而那样大的一块寒冰玉实在是世间难求。
等等....
江梓念猛地醒了过来。
它歪头往四周一看。
却见邶清如正静静地躺在他身边。
他精致清朗面容放大在了它的眼前,近距离看这张脸实在是对人心神的极大冲击。
邶清如一张脸平素里总是面若冰雪,此番就算在这睡梦中,亦是给人一种冷若冰霜的冷冽之感。
他眉目间亦似是沾染了这天一峰冰雪的寒意,窗外的微光照射进来,只觉得他肤色白皙近乎至剔透,五官都宛如冰雕玉琢的一般,美得不似尘世中人。
江梓念之前一直觉得他这师父是冰雪做的人。
最纯粹圣洁,亦最冰冷。
远远望去只觉得容色清冷,风姿绰然,但真正靠近了便会觉得冰寒刺骨,只能远观,不可亵玩。
邶清如睡得轻,江梓念这轻轻一动便让他睁开了眼睛。
就算在之前,江梓念与这人做师徒的时候,他也未曾敢与之这般亲近,更别说两人在一起同床共枕。
哪怕他来这天一峰时才七岁,年幼的他时常因为夜间害怕而哭泣,每次晨起练剑都是眼睛红红的,但邶清如也从未多问过他一句,更别说会因此而与他同睡。
所以,这是头一次,江梓念与他这般亲近。
亲近到,好似只要江梓念再稍稍靠近他一分毫,便是亵渎了。
窗外的晨光透过窗纱透了进来。
窗边的九蕊花亦是随风轻轻摇曳了一下。
邶清如双眸微微睁开的那一刻,他眼中尚且有些许朦胧之色。
那一点朦胧之色,叫江梓念竟不由得心头微微一颤。
邶清如本就容色清冷,此番这晨起他眉眼间略带了些惺忪慵懒,两者混合在一起,这模样竟是江梓念还从未见过的。
而他与它近在咫尺,江梓念几乎能看见他纤长的睫毛,在他眼下留下些许阴影。
江梓念忙不敢再看他,他脑海中出现的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都被他压了了下去。
一醒来,邶清如便见他的徒儿轻轻趴在床边看着他。
它雪白的绒毛在蓬松又柔软,两只耳朵尖尖竖起,它黑黑的小眼睛此刻一看,只觉得甚至有灵性。
那眼中略带狡黠的光,和他徒儿不正是一模一样么。
之前,他竟从未发现。
邶清如心下不由得微微一动,他伸手,在小白犬身上轻抚了抚。
江梓念本在压着心底乱七八糟的念头,不敢再看他,被邶清如这么伸手这么一抚,它不由得微微怔愣住了。
而邶清如见小白犬趴在床边,似是有些神色恹恹。
邶清如不由得开口问道:“是饿了么?”
他的声音宛如珠落玉盘,又宛如雪峰之中清泉的潺潺流过,清寒冷冽。
那声音又叫江梓念愣了一下。
它抬起头一看,只见此番邶清如依旧面若冰雪,神色亦与往日一般无二。
他眉间的冷冽还是叫人望而却步,整个人都高高在上,冰冷又淡漠。
想来,邶清如哪里会是那等因为私情便颓然不振之人。
或许,邶清如比他想的要在意他,但他心中最多的仍是天道、剑道,他本就是无情无欲之辈,他或许能在他心底留下痕迹,但强大如邶清如又岂会这般任由自己沉溺于痛苦中。
也过了这么几日,他大概已然从那阴影中走出来了吧。
他眉间佛印此刻已然不见,闭口禅已破了。
或许,他的执念也当就此消散了罢。
正如简祁所言,这对邶清如而言,许是好事。
若能再早些发现他的死,可能邶清如这些年的痛苦也能少些,他的执念也能早些放下。
江梓念虽隐隐察觉到邶清如今日好似有些不太对,但它也并未想太多。
还未等它反应过来,邶清如忽而将它抱了起来,下了床榻。
他动作十分轻柔。
邶清如身上清浅的莲香全然萦绕在它鼻息间。
走了几步后,邶清如将它放在了一旁的小桌子上。
没过多久,邶清如便又回来了,他手中拿着一个绿玉花口小碗走了过来。
那碗口呈现花瓣状,看着别致小巧,色泽莹透,里头还装着些琼浆玉液。
江梓念正纳罕,邶清如何时竟还吃这些东西了。
这时,却见邶清如将那小碗往它面前一放,那里头的琼浆玉液的清香顿时散发了出来。
“吃罢。”
邶清如对着江梓念说道。
江梓念一愣。
它自然知道那绿玉碗里的东西乃是修真届有名的仙风玉露,此物是修仙界难得的珍品,素日里修士们时常买来增进修为,而邶清如这碗里的仙风雨露一看便是上上珍品。
一滴便是举世难求。
这等珍品,邶清如竟拿来给自己一个小犬做狗食?
江梓念心下觉得实在有些奇怪,但他转念一想到修为到了邶清如这个境界,又是什么好物没有的。
他身为混元派上虚剑尊,每日混元派下面送来的供奉尽是世间珍品,而且无穷无尽,根本无法用完,只是邶清如素来不喜奢华,由是他吃穿用度皆是节俭。
这仙风雨露对旁人来说乃是难得的珍品,但对邶清如来说,却也实在不算什么。
如此想着,江梓念便心下坦然了许多。
它伸出小舌头舔着碗里的琼浆玉液,那玉露实在清甜甘冽。
只可惜小碗太小,小白犬又脸太大,最后的一点却怎么也舔不到。
它几乎整脸都埋在碗里了,看上去实在有些憨态可掬。
忽而,只见一只手轻轻将那绿玉小碗的一角扶了起来,那小碗内的琼浆玉液便倾斜流至另一角,江梓念忙又舔了几下,这才将那仙风玉露喝尽了。
它如今还只是很小一只。
一碗仙风玉露下肚,它不由打了个饱嗝。
邶清如又轻轻抚了抚它的绒毛,他看着它眉目间的冷冽都柔和了几分。
之后几日里,邶清如再也未曾流露过一丝的落寞或悲伤的神色。
他真的好似彻底从之前的那段往事中走了出来。
江梓念看着心下也稍稍安稳了许多。
它想着前几日邶清如那落寞的模样,他便不由得想要亲近讨好他一二。
由是,两人的关系渐渐亲近了。
在两人做师徒的时候,江梓念都未曾与他这般亲昵,邶清如亦未对他这般耐心温和。
但如今,江梓念成了小犬之后,邶清如却对他分外亲近了起来。
江梓念瞄了一眼邶清如,心中暗道:莫非....他这师父是个绒毛控?
伤筋动骨一百天,江梓念之前伤的可远远不仅仅是筋骨,它如今身上的伤也只能一天天养着,虽好了大半,却时常有所反复,如此竟拖了许久也不见痊愈。
它本说伤好之后便离开,如今却迟迟不能离开了。
天狗在幼年时期生长得很快,几日便是一个样子,江梓念在这天一峰上养了月余,它先前软软绵绵的小软垫,如今也长出了锋利的小爪子。
它如今还不能很好地收缩控制自己的爪子,有时候邶清如抱着他,它会勾扯到邶清如的衣服上。
但邶清如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并不怪罪。
小犬在长爪子的时候时常会觉得爪子痒痒的,想要磨爪子。
邶清如为此还专门给它编了一个磨爪子的草垫。
编草垫的时候,他虽面无表情,但细细编织时,那垂眸的侧颜竟显得有几分柔和。
江梓念记起了很久之前,有一次邶清如见他衣服破了,他便给他缝补过。
他这般高冷清傲之人,实在难以想象,竟也能拿得起那小小的银针。
江梓念只为他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却不知他竟也会如寻常人一般缝补衣服。
仅仅在这样的一些细碎的时刻,江梓念才能意识到,他也是个凡人。
如今他这般给它编织草垫子,那样子和很多年,竟有些相似了。
忽而忆起往事,江梓念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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