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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姝当中,你和绫夫人交往最多,最有可能知道的便是你。那天绫夫人不在园中,能引我进幽绝谷,并且有那么大本事,能以细小的松针把竹叶钉在竹竿上的,我想也就只有你了。”
她转身:“傻话,我为什么要引你进幽绝谷呀?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和你当然毫无关系。你并没想着引我,或者芷蕾。但就是想让我们进去。其用意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慧姨,你要让慧姨出幽绝谷。”
她显得饶有兴致,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个论调可有趣,说下去。”
“我一直想不通,你要让慧姨出幽绝谷是为什么?直到……直到旭蓝给我的那个长命玉兔,我当时没想到,扔掉了,这才突然明白了!”
她眨了眨眼:“明白什么?”
妍雪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给阿蓝如意兔,这不是一般人给的,你若要给他见面礼,送这个决计不妥。可有一点却很明白:阿蓝说过,他奉父亲之命,不拜慧姨为师,一生不可进清云。你,或是绫夫人,或是其他人,想让他进清云,就只有使慧姨出幽绝谷。所以,你引我进了幽绝谷,为的就是让我去胡闹。谢帮主本来很生气,可一听说我要拜慧姨为师,她立刻就不生气了。我晕了过去,醒来已在慧姨处,慧姨脚步不出幽绝谷,她怎知我性命衰竭?自然是有人送去的。——你们千方百计做这些安排,不过是叫我去胡闹,去把慧姨引出幽绝谷。慧姨出来了,收旭蓝为徒了,你们的心愿满足了,可再不用留给她一些面子了。”
方珂兰一时没说话,只顾盯着面前滔滔不绝的小女孩,灯火哔剥一声轻响,微微爆出火花,在她脸上摇曳着。妍雪似觉眼睛花了一花,见她右手动了一动,袖如黄蝶儿展翅欲飞。她仍然站着,静止的时刻若有很长很长,她淡淡地说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得太多啦。好好睡一觉。明天把这些事都忘了。”
她开门走了出去,一股冷风扑进房来。门碰响,烛光扑的灭了,妍雪打了个冷战。
外面吴荟林瑞雪等殷勤相送的声音,方珂兰一点声息都没有。
妍雪隐在黑暗里愣愣坐了一会,急雨敲窗,一种前无所有的害怕涌上心房。跳下了床,不管不顾地冲到隔壁,直拍门:“阿蓝!阿蓝!”
旭蓝甫一开门,妍雪便扑了进去,浑身颤抖的伏在他怀里:“阿蓝,我怕!我怕!我怕!”
他手忙脚乱的抱住她,把门关上,柔声道:“别怕,小妍,你别怕。怎么了?”
他一直未睡,甚至连身上衣裳,还是今早穿戴的那一身,柔声道:“小妍姐姐,你不要怕,我知道都是她们不好。她们欺侮你,欺侮师父,她们不好。”
妍雪哭了:“阿蓝……”
他温柔地抱着她,擦拭她满脸的泪。华妍雪泪眼汪汪地看他:这个傻子,他其实甚么都不知道,方珂兰很可能是他的母亲,为了让他能够进清云,她们利用了她,也利用了慧姨。那么慧姨这一切是否很清楚,她既出幽绝谷,是否已随时作好了迎接一切与她目前所获得荣光的截然相反的打击?——今天的鞭笞,是否有着另外一种意味,谢帮主借这个机会在警告她,提醒她,今后更加谨慎从事。
旭蓝陪笑着问:“好些了吗?过去睡啊?我陪你过去。”
妍雪倏然从心底那阵阵翻卷着的惊天巨浪中拔出,惊醒:“不,不……阿蓝,我不要过去,我害怕。”
旭蓝微笑起来:“那好吧,你睡我这里,我过去拿你的被褥。”
她伸手拉住了:“不要,不要过去!阿蓝——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她可怜兮兮地望定他,他实在摸不着头脑,左右是全依她。张罗着让她睡到自己那张挂着白底蓝叶底纹帐子的床上,另取出一个枕头,一条被子,坐在床头,拍着受惊的女孩,款款温存。
妍雪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有他在旁,他的笑靥便好似房中的烛光,明亮而温暖,微笑着问:“身上可好?”
“嗯。”
“师父好吗?”他问这个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
“她——应该还好吧,精神尚可。”只不过气得不行了,这话自然不说。
他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但愿……”略思索,说了这么一个愿望,“但愿明天的太阳升起,你没事了,她没事了,大家都忘了今天的不快才好。”
妍雪好笑地啐他:“明天才不会有太阳呢。”
他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停了一停,又说:“你流了那么多的血,必是又痛又累,快些睡,我陪着你。”
妍雪了无睡意,肩头的伤,一点也没妨碍到她的精神,不知是因为打通了奇经八脉以后体质非同常人呢,还是因敷的伤药出色。
“我睡不着……阿蓝,我很害怕,你不要熄灯。你陪着我,我们说说话儿。”
他不同意:“我不熄灯,可你该睡了,你要好好休息。”
妍雪便让他讲故事听,从前在家里,每次睡不着,一定要义母讲了故事方能入睡。旭蓝从小性情柔和,估计也是这样过来的。听到这样的要求,很熟悉,很留恋地笑了,——是想到他的养母了吧?
于是他开始说故事,可惜他的故事都很常见,经他讲来又实是乏善可陈,不上几句,妍雪便摇头不要。于是他不停的换故事,她不停的摇头,后来他语间逐渐粘滞起来,她也再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第二天是个雨雪霏霏、阴霾不放的日子。妍雪胆怯,硬拉旭蓝一起过去她的房间。
窗格,微微打开了一条缝。枕上打湿一片。
“是昨天就开着的吧?”他笑着,过去把窗关上。“你真是个小糊涂。”
妍雪瞧着那打湿了的一片,几乎又要颤抖起来。
让旭蓝代请假,只说身子不好,冒雨匆匆向冰衍院而去。
到了熟悉而又亲切的冰衍院门前,却徘徊踯躅。
索性,坐在一株银杏底下,抱着肩,看着那块嵌有“冰衍院”三个字的匾额。
虽然,一开始找她,是为了“冰衍”两个字,但是等到发现了她,是那样衷心地爱她,仰慕她,这两个字为何巧合地在芷蕾玉璧上出现,从此再也未加深思。
而书写这方匾额的人,和自己究竟牵缠着怎样的瓜葛呢?似有,而绝无。
若说是真心关爱,可也总是有意无意露出那一种疑惑的疏远,隔开千尺鸿沟,不能跨越;若说不爱,却又如此眷顾,如此爱护,如此耐心而诲人不倦,种种无微不至的关切,难道竟是假的,是看在某一个全未知悉的原因才做这一切的吗?
雨雪纷纷飘下,落在身上。她没有任何雨具,未戴雪帽,雪花片片落在头上、脸上、手上、身上,被体温的热气融化成一片水气,与淋落的雨点汇集,逼出更深的寒意。
半晌,冰衍院悄没半点声息,仿佛那里面并不住着人似的。
妍雪担惊起来,终于上前,敲门大叫:“翠合!翠合姐姐!”
叫了半天,一个看院子的小丫头开了门,满脸诧异:“华姑娘,你怎的来了?”
妍雪急急问:“慧姨呢?”
她迷惘摇头:“我不知道啊,我——”
妍雪冲上楼,无人。
下楼奔入雨中,向幽绝谷跑去。
百花凋尽,茅屋门掩。唯有自上而下的瀑布,在清泠的雨声中,亘古不变的冷冷的直下深壑。
“慧姨!慧姨!——慧姨!你在哪儿?”
妍雪忍不住,失声大叫起来,热泪滚滚,滚落面颊,与雨水交融,奔走冲突,宛若失路羔羊。
不,不,不管慧姨是为着什么才着意眷顾,她只要她在身边,就算她象昨日那样,板了脸,骂几句,打几下,都心甘情愿。只是,不要忽然不见了她!
再度冲回冰衍院,翠合笑脸相迎,看见妍雪一脸的泪,雨,身上湿透,不免一惊:“华姑娘,又出什么事了?”
她很平静,平静得仿佛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异常的事。妍雪倒懵懂了,满怀希翼地问:“慧姨呢?她在哪里?”
翠合忍笑向内一指:“在后面,你看看去。”
在后院?竟在后院?——突如其来的惊喜,妍雪几乎不能直立。
“我以为……”
“以为什么?”翠合笑问,“还是先抹一抹水,夫人见了,又要心疼了。华姑娘,总是不爱惜自己。”
妍雪傻傻地任由摆布,撑起一把油纸伞,送至后院廊下。
那人儿背向着她,忙碌着。——还是那一衣素淡,旧影如昨,竟有失而复得,全不真实的一阵恍惚。
热流涌上鼻端,冷热交汇,酸酸地,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喷嚏,有些尴尬地捂住了口。
她转回了头,平静地微笑:“小妍,是你来了。”
她身边一大堆木材,带着青葱而新鲜的湿气,有些树叶尚未剥离。妍雪明白了翠合忍笑的原因,不信地问:“你去山上?——打柴?”
她笑道:“你那么爱琴,外面选的,如非巧合未必便好,咱们连云岭深山麓却有佳木。我早想着帮你做一架,只是向无闲适之日,气候亦不相宜。小妍,你来看,琴的用料,很有讲究,非得好好挑选不可得。……”
她比别日分外话多,不绝地说了许久,妍雪只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温颜微笑:“怎么啦?”
“慧姨,我不乖,脾气又坏,不听你的话,又气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法?”
她笑,柔和地说:“慧姨很希望你听话。”
她忽然之间便沉默了,自管忙碌。
“还疼吗?”妍雪摸摸她的背,触电似的缩回。
她笑着摇了摇头。
“慧姨,慧姨……”
“嗯?”她未在意,只微笑答应。
“我错了。”
妍雪慢慢地说,自小到大,这是第一次向人认错,每字有如千钧之重,滚在舌尖吐不出来。
“慧姨,是我错了。”
“小妍……”
“小妍错了,小妍太任性,害你操心,又受苦。小妍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惹你生气,再也不会连累慧姨受苦。——慧姨,刚才我好怕,怕你失踪了,不要我了。”
沈慧薇搂住她,柔声道:“好孩子,慧姨从没怪过你……”
抚着那此刻看起来可怜复可爱的小女孩的头发,缓缓说道:“小妍,人生中,总有无数委屈,无数折难,和无数意料之外的变故。要在一个环境中学会成长,你要懂得压制一些。你一味以硬碰硬,到头来难免不吃亏。”
“可是,”妍雪迷惘地问,“什么事儿都尽着忍让、退缩,不去据理力争,岂非失去的更多?”
她含笑道:“得一心安即可。”
妍雪摇头道:“不,慧姨,你别生气,……我还是不大懂呢。我不争个是非明白,便不能心安。”
她说道:“嗯,争个是非明白,那也不错,但很多事情,本来就难以辨白是非,要是一个人错了,你和她以错对错,你自己就立身不正。你性情天生就很冲动,我只希望你,但凡在做一件事,先想一想,你去纠正偏失呢,还是去火上浇油。”
妍雪似懂非懂,心情募然轻松起来,霎霎眼,顽皮地笑道:“慧姨,你小时候,莫不是有人这样教你,还是你天生就这么的……老气横秋?”
她绝没料到有这么一句话问,啼笑皆非:“慧姨少时极苦,倘若那时的沈慧薇,就象如今的华妍雪,便有十条、二十条性命都完结啦。”
妍雪吐了吐舌,道:“就是因慧姨少时受了苦,才会象现在这样逆来顺受呢。加在你身上的,明明很不公平,你也不反对。否则,以你前帮主的身份,怎么都不能被她们侮辱啊。”
沈慧薇苦笑:“你这孩子,才说听话的呢,怎么又绕回去了?……我是什么前帮主呀,一个待罪之人而已。”
她怔怔地抬头向着天空,自语般地喃喃说道,“也许吧,你说得对了,我是没用,是逆来顺受。我护不了你,护不了自己,更护不了……”她说不下去了,眉尖微蹙,仿佛在压抑着心底被无意中撩拨起来的极端的痛楚,眼里闪过一片灰色的萧索。
不知为什么,妍雪陡然记起了生辰那天,她浑身缟素,心头一凛。
“慧姨,假如,”她鼓足了勇气来问,“假如我不是你想的,……我不是你关心的那个人的女儿,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她微笑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冥冥中自有安排,小妍,我们今天不知道的一切,将来总有一天自然而然水落石出。”
妍雪固执地问:“而结果,真非你所想呢?”
她拒绝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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