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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严谨,刘玉虹竟似失踪了。我轻易逃出分舵,心里一下空空荡荡,这情形越是奇怪,越是表明三夫人处有奇险。
“我横了一条心,决计不顾危险赶去文府,远远见着门前两盏白灯笼,在微明的天色中悠悠晃着。我一阵气血翻涌,忽然之间,手足俱疲,摔倒在地。”
我瞧着这个善恶难辨的人,涌起一阵奇异之感,他也似觉察出了什么,微笑着看了看我,立即接下去道:
“醒来之后,我脑子里反而清明了许多,瞧那文府冷清清的架式,决不是女主人去世的光景,那么,果然是楚若筠死了?我在附近窥伺了半日,俟机点倒一个小僮,穿上他的衣服,豁出胆子混到灵堂外头,透着窗纸儿望进去,果见白幡灵位,写的是楚若筠的名字。
“三夫人站在一边,脸上神情既悲且怒,我见她多次,从未见她如此失常。文尚书背对着我的方向低头而坐。
“灵堂里嚎啕大哭的是老夫人,拍着桌子骂个不休,指三夫人害死楚若筠,害文家绝后。三夫人听到后来,终忍不住,屈膝跪下:‘婆婆,你不知武林中事,这女子当真是影子纱杀手之王。因莲儿遭劫,我怕别人也受到牵连,在府里暗下重防,若非她是与人串通自擒,决计不能悄没声息的瞒过清云防线,因此上才露出破绽,否则我对她的来路也全不知情。她非欲置我于死地,我除此别无他法。……况且人不是我杀的,我原指望她为莲儿解毒……她是小产而死。婆婆,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都在你。’
“‘我不知你们那个武林中肮脏的事!’老夫人哭道,‘若筠什么时候会过武功,你这么厉害,她若是假装不会武功,瞒得过你吗?’
“三夫人苍白着脸,耐心解释道:‘那是一种邪术,月圆之夜汲取天地之精华,她全身经脉打通,突然一袭,武功高绝,而在平常并没半分武艺。也所以昨晚她带着身孕也要冒险动手,婆婆……’
“她没能说得下去,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记,以她的武功,自能躲避,可她凭空受了这记耳光,整个人似是呆住。文尚书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抬起来,僵直的身子纹丝不动。老夫人继续哭闹:‘恺之!恺之!你给我立刻写休书,我文家容不得这般无视七出、断我香烟的不孝媳妇!’三夫人脸上忽现一丝倔犟,静静地站了起来,便向外走。我隐身在廊下柱后,望着她孤寂的身影渐渐走远,不敢跟了上去。――她已知道清莲中毒,她或许也已知道楚若筠在临死之前念动血咒,可她是不是知道,我在那间空屋里点起的蜡烛,所燃起的毒雾,足足一天不散,三夫人想见幼女最后一面,还需颇费周折。
“神思恍惚之时,听得灵堂里文恺之软弱低微的语气:‘母亲,三妹说的或许并不全无道理……’老夫人震怒:‘你这是什么意思?到这地步,还为你媳妇辩护?!’文尚书叹道:‘三妹从未骗过人。’老夫人道:‘哼,你被她迷昏双眼了!若筠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孩子啊!她好狠的手段呀,恺之,你娶这女子实为大不幸,我怕――’文尚书道:‘母亲,我娶我认,就算儿子因此死了,也断不能提休弃二字。’”
我默然听着,微微恻然。那一种凄绝悲凉,宛在目前,不能尽述。父亲待母亲,不谓不好,然而,他们确实是永远走不到一处去的两个人。父亲所执着的,究竟是否值得呢?
“清莲自那屋内救出,一息尚存。三夫人不甘心眼巴巴看着女儿一天天毒身亡,带着她重返梅岭,与之同行的竟有一向神龙不见尾的北医淳于极。
“他们试图在楚若筠死的地方找到血蛊化解蛊毒,根据常理,身带毒蛊之人死后,其附体而活的毒虫无处可依,会留在生命流逝的原处。但他们不知,楚若筠的血蛊并不附在己身,而是附在血魔身上,况且,即使取得血蛊,依然无法救得清莲,楚若筠在她身上下了一年的毒,血虫早就单独存活于肌体之中,此行自是毫无所获。
“原本寻找血蛊就是迫不得已下下之策,如今连这一线希望也告破,彻底意味那孩子回生无望。那孩子在三夫人怀抱中,手足不住抽搐,北医叹道:‘她一阵抽搐,其体内血咒催动痛苦不堪,就连成人也难以经受。’
“三夫人面色惨白,问道:‘依先生之见,莲儿还能支持多久?’
“北医道:‘你抱着她,岂不感到她身体渐渐冷却,待降至冰点,周身结起一层难以融化的薄冰,神仙难救。咱们尽全力护住她一口气,最后的关口,也无非晚个十来天而已。’
“三夫人明白他的意思,生既无望,不如让清莲安然离去,但自己亲生骨肉,如何割舍?北医交给她一颗药丸,让她自己作主。三夫人身子一颤,慢慢接过,微笑着道:‘先生,我想多陪这孩子一会。’
“北医欲慰无语,叹然离去。三夫人独自一人茫然顺山里泉涧而走,忽然眼前豁然开朗,空谷寂冷,有一片极大的池塘,碧玉般水面上无数莲叶摇摆,风送香动。空谷中有此异景,实所难料,更何况池中莲花,恰合了那孩子的名字,三夫人震动,仿佛瞬间感知天地召唤。她怔怔望着那一池碎萍清莲,渐渐的清眸间泪光盈然,泪水滚滚而下,顺着白衫,纷纷坠落在女儿衣襟。
“她低低说着话:‘莲儿,你莫要怕,妈妈爱你,妈妈护着你呢。莲儿,你怎么不能叫我一声?……妈妈在期颐,天天想着你,天天想着听到我的莲儿,叫一声妈妈……莲儿,你知道么?妈妈回来了,妈妈是要带你走的呀……妈妈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躲在阴暗之中,妈妈要带你走,时时刻刻将你带在身边。’那孩子全身剧烈抽搐,她不住吻着她的小脸,小手,小脚,柔声道:‘莲儿啊,你很痛是不是?你别怕,很快就不痛了。莲儿,你那么可爱,那么无辜,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想来上天原是把你错降人世,现在是要收回去了。’
“她把那颗药丸,噙在自己嘴里,吻着女儿嫩蕊般的嘴唇,把药丸喂入女儿口中。而后,静静坐在水边,凝眸注视着她的孩子,远处是猿声哀啼,声声断肠。那孩子逐渐得了安静,依偎在母亲怀中,睡去,睡去……
“天际清晖,千丝万缕映入她眸心,流华万千,眉间透出绝望疲惫的神色。水中千百枝莲花摇曳,她凄凉微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如此红尘,不如归去。’采来一朵硕大无比的盛开的莲花,把清莲放入花心,从旁一瓣瓣采集了花瓣覆在那小小身子上,直至身影隐没花丛。她放了手,看流水拂动了莲花,渐沉渐下,在池心慢慢隐没于水底,风过碧叶千层绿……这水葬之法,当真也只她想得出来。”
我微微颤栗,小妹原是这样夭折的,一向对外的说法是溺水而亡,是以尸骨无存。小妹在生,受祖母和父亲的疑诘,母亲想是不愿把那年幼的、无辜的孩子葬入世俗之地。
“她茕茕孑立,衣袂在风中飘扬,有如一个轻盈而淡色的影子,说不出的孤寂,她的神、她的魂,皆随着女儿一同去了,忽然淡淡说道:‘出来。’
“我目睹此情,早就激动难抑,当下现身大声说道:‘三夫人,害你女儿,也有我一份,你要杀我,我反正也逃不了,你就动手吧。’她摇摇头:‘你去吧。’此言大出意外,我讷讷道:‘你……连杀你女儿的仇人也放过么?’她唇间浮起惨淡的笑容,说道:‘你从清云逃出来,不怕危险又到文府,是为来救我,或是给我报讯,不是吗?’她那样自信,了然一切的从容,激得我满脸通红,违心说道:‘不是!当然不是!我们是仇人,永远是仇人!’她双目凝注着池水,说道:‘不论你心机如何,看在我女儿份上,……她清白无辜的眼睛不要看到杀戮,鲜血,和仇恨……你走吧。粤猊,今后别再跟着我,也别再让我看到你。’”
暮色苍茫,笼罩在这似曾相识的旧园,许瑞龙深垂头颅,良久不语。
“我虽寡廉鲜耻,尚有三分自知之明,情知一向以来,已惹三夫人生厌。我敬她慕她,她若想到问我一句来历,我必当连义父计谋全盘相告,可她偏偏一语不提。梅岭被擒,我和义父是彻底失去联系,明知他倾全力在找我,而且也肯定找得到我,但我打定了主意,能避一日是一日,当下出了京师,漫无目的胡乱行走,惶惶然心有所失,更不知自己走向何方。一晚我在荒郊野宿,夜半惊醒,见远处篝火明亮,数十人围坐,无巧不巧,竟然又被我碰上了返回期颐的清云一干人。
“我藏身草丛,一看之下,深觉心惊,却原来清云十二姝,这次到京的着实不少,除三夫人和刘玉虹,尚有方珂兰、赵雪萍和李盈柳,另外还有杨若华、徐琼巧、王晨彤等人,就凭这付阵仗,我居然还敢掳拐清莲,失手被擒也在情理之中了。
“她们好象在争论着什么,语声时高时低,时而激愤,时而细语,有一点很是明显,她们全是冲着三夫人来的。三夫人坐在一旁听着,脸上神气瞧不出是伤心还是恼怒,以前她不甚爱笑,而自有纯系出自天然的温柔亲切,眼见得这般淡漠的神气,那是对身外之事都已失望了。争论渐趋激烈,刘玉虹更是性气暴烈,几次戟指。三夫人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颤巍巍立起身来,走到那火堆边,我心下大惊,想道:莫非她被逼不过,竟生绝念?我忍不住张口便欲大叫,哪知就在此时,一股寒流涌过四肢百骸,全身麻木,动弹不得,模模糊糊地只见三夫人自怀中取出一块黄色绫绢,向火中掷去,随即向后倒去,一口鲜红映在雪白的裙角之上,刺目鲜艳。我再也难以支持,不觉晕绝过去。”
他看着我,问:“我这些年百思不解的,就是那块黄绫,究竟是什么?值得她们那样的逼她。”
我恻然摇不语。
那是德宗薨逝之前给她的免死诏书。德宗预知母亲未来不祥,于是赐下他遗于世间的最后一份关爱。但她向来不拿他恩宠当一回事,便是他免死诏书也不当回事,那些人却因此而恨她、逼她,非要逼得她丢弃了这份尊荣不可。那是她最后的护身,然而她也不要了,想必从那个时候起,母亲已断绝了生的指望。
许瑞龙等不到我回答,续道:“这次毒,重又落入义父掌中,嘿嘿,我倒底是翻不出如来手掌的小妖精。这次切断联系,做得极为明显,他不可能再原谅我,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故意不曾杀我,逼我服下软骨散,让我等待那一天:‘你不想看到你那三夫人被擒是么?我偏要让你看到这一天才杀你。’由是一囚经年,我不止一次试图逃脱,每一次都被抓回来打个半死。
“多年苦心谋画,终见成效,自德宗一死,他进展大为顺利。当年我为博他宠,把沈帮主的机密泄露出来,这成了置三夫人与沈帮主于死地的最大武器。沈帮主曾经的卑贱身份,固然使她在从此在清云十二姝中头难抬,人难见,更意想不到的是,由此抽丝剥茧查下去,现了更大的秘密。沈帮主不可告人的身份,长年来隐藏得风声不透,自是得到三夫人助力。这件事一旦被揭穿,三夫人先自放弃了为自己辨护,从此她的地位一落千丈。
“再见她时,是在秦阳山中。三夫人被清云逐出,武功全失,为躲避义父追踪,一路逃至崔艺雪隐居之处。义父为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之久,当然步步紧逼,崔艺雪武功不弱,论机心智谋万万不是义父对手,和她丈夫两人双双失手被擒,三夫人自隐避之处挺身而出。
“被囚以来,义父极尽手段折辱于我,每使一个花样,必笑着告诉我,这是他为三夫人准备的,让我先行体验,自能想象三夫人日后光景。崔艺雪被抓不要紧,她怎么能够出来?!义父得意洋洋的捏着我的下巴,笑道:‘小猊,你今后可多了一个伴了。’
“她忧急交加,身染重病,面色惨白惊人,任凭义父出言侮辱,全不回对。她所以现身,是要义父放崔艺雪,义父在这一点上倒未曾食言,即时放了那夫妇二人。然而……然而……三夫人就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最后几字他一字字咬牙切齿地道来,停顿了许久,暮色浓重,我看不清许瑞龙面目神情,跌坐在亭中石凳,阵阵冰冷侵入肺腑。许瑞龙幽幽语音复起,跳过这使人无地自容的一节,转述他逃生经过:
“三夫人遭擒,我知道我的死期也已不远,如不能尽快逃出,义父不会容我这个反复无常的叛徒活得更久。当晚车过栈道,两旁俱是峭立悬崖,我募然从马车中扑出,直坠深谷。
“为这一天,我筹划了很久,只有这自杀的一式才能暂时摆脱义父控制。我身上、头上裹了一层薄薄丝棉,更重要的是,我有一把精钢所制的虎爪,那是以色诱人换来的唯一一件宝贝。下坠过程中,只管盲目地挥出虎爪,死命钩住一切可倚力的地方,把坠落之势保持在一个稳定的下降速度,总算是保住小命一条。
“那悬崖极高,我连滚带跌的落下,身上被碎石割得鲜血淋漓,也伤及内腑,强自支撑着翻出那片山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逃得越远越好。秦阳山中多虎狼,我很快遇上狼群,拚死搏斗一阵,爬上一棵古木,已是筋疲力尽,也顾不得是否会遭狼吻,就此睡去。
“命不该绝,我被一个猎人所救,我身上衣服早就破不蔽体,他看到我肩上所留的耻辱印记,嘿嘿,居然这么个粗鲁无知的笨蛋也当我卑贱下人使唤。
“留在这猎户家里太过危险,附近还有十几户人家,只要有一个人传出半点讯息,就会把义父引上门来。但此人夜夜把把我双手双脚夹在捕兽器里,我重伤未愈,只有听其摆布,无力逃脱。
“如此七八日后,来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带着两名下人。原是到远方探亲,哪知迷失在这深山里。他们给了猎户许多银子,让他带路出山,当夜暂居此处。我想方设法见到了那少女,告诉她,这猎户不怀好意,存心谋财害命。那少女相信了,帮我打开手脚上的捕兽器,一行四人仓皇逃奔。
“我们在一飞瀑边栖息,她的丫环逃得辛苦,对我口出恶言,说小姐,你看这人肩上的下贱标记,他的话你也好相信?我们没有当地猎户带路,只怕出不了深山。我嘿嘿一阵冷笑,募然难,杀死了那饶舌丫头和另一名家丁。那小姐吓呆了,哭也哭不出来。我把从猎户家中逃出时所带的捕兽器给那小姐夹上,笑道:‘你莫怕,你是我救命恩人,我不会杀了你的,而且,我要娶你为妻。’
“我占有了她,俯在她耳边问道:‘你的郎君生得可俊俏么?可能使你满意么?’那小姐的眼泪自紧闭双目中潸潸滚落,点了点头,我哈哈大笑,在她手里塞了一块刀片,柔声道:‘小乖乖,你是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见到我容貌的人,来吧,用这刀片划破这张脸,把这张你记到心里的脸毁掉,毁掉!’那小姐惊叫,拚命摇头:‘不!’我下死里打她,骂道:‘你也是个看脸不看人的贱人,和天下禽兽都一样!’强握住她的手腕,往脸上划去,痛楚中感到热腾腾的血液在脸上滚过滑下,数不清割了多少刀,直至大叫着晕去。
“醒来时脸上包满布片,那女子嘤嘤哭声就在耳旁,毁容前我把她双手放开了,她要趁我昏迷时杀我报仇,那是易如反掌,非但不杀,反为我包扎,我嘶哑着嗓子道:‘我给了你一个机会,你不杀我,会后悔的。’她哭着,低声说道:‘你自毁脸容,必有不得已的苦楚。郎君,晴心这一身既是你的,今生决无二意。’她那泪盈盈的双目,有一刻竟若三夫人般悲天悯人,我竟不敢直视。
“忍住剧痛,挣扎着爬出山洞,到那飞瀑倾注的深潭边,扯下脸上的布片,水里清清楚楚映现出一脸鲜血,丑陋如鬼,即使义父、主人、天底下所有人这会子站在面前,也都认我不出。
“我照了又照,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容颜销毁,虽生若死。是谁逼我到这一步田地,是谁陷我一生孤苦?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把天底下所有负我、薄我、误我、害我之人,一个个叫他比我更痛苦千倍、万倍!
“水中的丑八怪,穿着一身破不蔽体的脏衣,那个耻辱的印记清晰可见,即使毁形销容,那个耻辱还是存在。我一不做,二不休,提起刀子,狠狠在肩头一刀剜下,割了一块肉下来。血肉模糊中,只见那印迹深烙在骨,它是非得一生一世跟着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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