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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逐去帆扬。

    露浴梧楸白,霜催橘柚黄。

    玉毫如可见,于此照迷方。”

    李白与孟县尉在长江边依依惜别。

    八

    “酒菜来啦!”酒保利索地上菜,一时水陆杂陈,丰盛无比。

    李白、孟县尉与李幼成、廖侯边饮边谈,越说越投契。

    李白:“说起来,还是前年也就是开元十四年的事。在下东游维扬,不料生了场重病。千金散尽交不成,世态炎凉识人心。当初腰缠万金,肥马轻裘,左呼右拥,何等风光。现在,行囊萧萧,身患恶疾,那些宵小之徒竟然不见人影。在下苦闷难抒,想起了蜀中的老师赵蕤,在病榻上写下《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一诗,倾诉心中苦闷:

    吴会一浮云,飘如远行客。

    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

    良图俄弃捐,衰疾乃绵剧。

    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

    楚冠怀锺仪,越吟比庄舄。

    国门遥天外,乡路远山隔。

    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

    旅情初结缉,秋气方寂历。

    风入松下清,露出草间白。

    故人不可见,幽梦谁与适。

    寄书西飞鸿,赠尔慰离析。”

    廖侯:“你老弟,做得好诗!”

    “我老孟适任扬州县尉,读到这位老弟的诗,少不了延医救治,大家结伴同游、相见恨晚。这会儿重逢,真是开心、痛快!”孟县尉又复神情落寞,“可惜,我又要跟你分别了。”

    李白:“你扬州县尉干得好好的,干吗辞官不干?”“不是辞官,是丢官。”李幼成:“他呀,比我李幼成幸运。前年,我俩结伴赴京城长安赶考,我时运不济,名落孙山,他倒是魁星高照中了进士,捞了个扬州县尉之职。他小子平步青云,哪知官场凶险,这不,跟扬州县令尿不到一个壶里,给抓住小辫子参了一本,吏部有令,让他赴京城长安铨叙。”“咳,那县令眼高手低,我才懒得侍候。哼,什么铨叙,说得冠冕堂皇,实际就是找个理由开革我的县尉之职。他娘的,掏心掏肺为朝廷办事,倒落个如此下场!”孟县尉怏怏喝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白老弟,你可别笑话我。”李白劝酒,“宰相出于州郡,将军拔于卒伍,县尉里可是大有人才。你孟兄就是其中之一,人生如飘飘之舟,哪里没有浮云遮望眼。孟兄来日方长,来,喝,暂凭杯酒长精神!”孟县尉边饮边感叹:“纵有张良、诸葛之才,也得青云有路啊!‘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若是这次去长安一无所获,孟某也只能学陶渊明‘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了。”

    李白:“人生苦短,大丈夫何必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

    李幼成:“他这是故作姿态,以搏咱们同情呢。”

    孟东篱:“你小子,看我中进士,嫉妒。哼,等你中进士了,看我不修理你。”

    几人开怀大笑,觥筹交错,大叫痛快。

    李白:“其实,在下也曾受过糊涂县令的窝囊气。”

    廖侯:“什么,老弟如此高才,也在县衙干过?”

    李白:“可不就在县衙干过,那酸甜苦辣,可不好受。说起来话长。那时在下十六七岁,拗不过家父之意,去蜀中昌明县署做小吏。那县令没多大本事,还怕老婆,事儿都是老婆说了算。书牍文案,跑腿受气,那还好说。最有一点不能忍受,那县令嫉贤妒能。一日,县令写了一首《山火》:‘野火烧山去,人归火不归’,再想不出下面该怎么写了。我在一旁忍不住续道:‘焰随红日去,烟逐暮云飞。’县令当时脸上就挂不住。后来,又有一天,百姓禀报说是城外涪江有人溺水而死,县令带着咱们前去勘察。县令随口吟道:‘二八谁家女,飘来倚岸芦。鸟窥眉下翠,鱼弄口中珠。’在下年轻好胜,见他诗才平庸,便替他续了几句:‘绿鬓随波散,红颜逐浪无。因何逢伍相,应是怨秋胡。”

    孟县尉:“老弟,你这几首续得妙,那狗官该自愧不如才是。”

    李白愤然作色,“嘿,狗官气量狭小,竟然贬我当牛倌儿,给他家放奶牛。”

    李幼成:“胯下之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换了我,有他好果子吃!”

    李白拍案叫道:“是啊,我可不是饥寒交迫的韩信,那么好欺负。哼,那天放牛的时候,我越想越是按捺不住怒火,故意牵牛从县令内府堂前走过。那奶牛哞哞叫,还拉了泡牛屎,把堂堂县太爷的正堂弄得污秽不堪。县令的老婆气得七窍生烟,要让县令重重惩处在下。我一时气上心头,便跟她开玩笑,写了首诗调侃这女人。”

    廖侯笑道:“妙极,阁下还记得否?”

    书童丹砂:“小的都记得,您听好了:‘

    面倚栏钩,娇声出外头。

    若非是织女,何得问牵牛?”

    李幼成连声赞道:“好诗,解气!来,咱们再饮三杯!”

    忽听有个粗豪声音大叫:“掌柜的,上酒,大爷嘴里淡出鸟来!”

    九

    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汉子,崴着肩膀,带着精壮盐丁上楼,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忽地目光与李白相碰,一时分外眼红,却是盐帮打手麻大哈,“他娘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快禀告迦叶大哥,他可是手掌心儿正痒痒。”盐丁急忙下楼,不一会儿,便见楼梯震动,一人虬髯满脸,身材壮硕,挺着大肚皮,胡乱穿着软甲,上得楼来,牛眼瞪着李白嘎嘎狂笑,“小的们,看住这小子,别让酸丁跑啦。”几名盐丁应声守在楼梯口。麻大哈:“迦叶大哥,小弟也正手痒,让小弟教训这酸丁。”迦叶蒲扇般的大手划拉,“瓮中捉鳖,急什么,喝酒,且让那小子多活片刻!”酒保端来下酒菜,迦叶提起酒壶尝了一口,忽地一掌打得酒保跌在墙角,“你他娘的瞎了眼,弄这马尿糊弄大爷,快去,换酒!”老掌柜急忙过来,支开酒保,陪着笑自去换酒,小心端上。迦叶抓起酒壶,仰脖一阵猛灌,喉咙里“咕嘟”“咕嘟”漱了半晌,然后长鲸吸水般一股脑儿喝尽,大叫“痛快”。这伙盐丁旁若无人,猜拳行令,不亦乐乎,却没忘记盯着李白。

    孟县尉:“怎的,老弟跟这胡狗有过节,看来是冲你来的。”

    李白:“这莽汉值得我跟他有过节么,我不过跟他们的主人有点过节。”

    李幼成奇道:“你一个文弱书生,田蠡却是江湖一霸,风马牛不相及,怎结下梁子?”廖侯边喝边解释,“二位有所不知,咋儿盐帮、漕帮打码头,他老弟不知就里,横插一杠子,让盐帮很没面子。不用说,迦叶、麻大哈这是找场子来啦。这二人可是盐帮里的厉害角色,咱们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李白,你还是赶紧走吧!”“你老廖,就是兔子胆儿,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李幼成端起酒杯,“太白兄,我李幼成可是更敬重你啦。昨儿码头斗殴,郑县令报到我这儿,我正要着人飞马向李长史告急,便听说一个蜀中书生出马,让田蠡大大吃了个瘪子,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这人原来是你!你这事,干得好,在下一定向长史大人禀报!”廖侯脸上仍挂着惊惧之色,“好啦,酒也喝了,咱们赶紧走吧,待会儿那迦叶一伙发起酒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可不能让李太白遭围攻吃亏啊。”

    李白一饮而尽,神色自若,“我自顶天立地,岂惧江湖宵小!”

    李幼成唤过随从,低声吩咐,“快,去州衙调人……”

    “幼成兄,区区江湖草莽,何用小题大做。”孟东篱拔出腰间银箫,“我老孟自幼得异人相授,会得几首箫曲,也学得些银箫短打、擒拿点穴之技,一直没机会使使。这回,正好找着机会。”

    李白豪兴大起,“孟兄,你吹箫,我吟诗,咱们气气两条蠢牛!”

    李幼成赞道:“好,在下替你们打节拍!”

    “那就来一首《登金陵凤凰台》吧!”李白边饮边吟: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孟县尉箫声喑咽,二人配合得妙到毫巅。李幼成、廖侯跟着唱和。

    忽听丹砂叫道:“公子,小心!”

    一件物事飞来,李白举筷接下,却是一只硕大的酒碗。

    迦叶捶碎酒碗,手指李白,“你这酸丁,叽叽歪歪,吵扰大爷喝酒。大爷正要寻你晦气。”孟县尉拍得桌上酒菜齐飞,“胡狗无礼,快向这位公子道歉!”“道歉,你他娘的接着。”麻大哈挥动醋钵般的拳头直扑过来。孟县尉拔出银箫正待迎战,李白叫道:“他们要找的是我。”李白待麻大哈双拳快到身前,忽地举起酒壶,扣在他拳上,一托一引,化解了凌厉一击。麻大哈打个趔趄,纵身复又扑上。李白使出穿花绕树身法,在桌椅间飞身腾挪。麻大哈累得气喘如牛,却是挨不上李白身子。“麻大哈,使刀!”迦叶丢过弯刀。麻大哈斗红双眼,出刀迅疾,寒光罩住李白。“当”的一声,李白拔出龙泉宝剑,一招“如封似闭”连消带打,却听麻大哈一声怪叫,连退三步,原来李白所使乃是祖传龙泉宝剑,削铁如泥。麻大哈刀头给李白宝剑削断,一时愣在当地。

    “小子,爷爷三招之内,叫你血溅酒楼!”迦叶一声厉喝,如响霹雳,恨不能生吞李白,接过麻大哈手中断刀,出刀有如狂风骤雨,“来呀,酸丁,削我弯刀呀!”

    孟县尉大喊:“李白,快退下,让我对付他。”

    李幼成喊道:“迦叶,你再敢胡闹,我让衙役抓你蹲大牢去。”

    麻大哈:“姓李的,吓唬谁呢,有本事跟田爷说去。”话音未落,便听一声脆响,迦叶手中弯刀又给削断,几乎只剩刀柄。“穷酸,就算你有龙泉宝剑,大爷一样杀你!”迦叶丢掉弯刀,全身骨节“咯咯”作响,手起一掌,如半个蒲扇直掴过来。李白出剑“长虹经天”,直刺他眼睛。迦叶戴着护臂铜套,撞开剑尖,变掌为拳,猛捣李白面门。见迦叶出招迅疾凶狠,李白不敢怠慢,急忙拔步闪开。“咔”的一声震响,迦叶双拳扫在柱子上,酒楼发出轰然倒折之声。楼上楼下看热闹的食客纷纷惊叫,往外逃窜。

    十

    “谁敢在我家酒楼撒野?”楼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厉喝。

    一个美貌少女在侍女、家丁簇拥下,骑着骏马而来。

    廖侯急忙迎上去,“魏姑娘,来得正巧,迦叶打坏了你家酒楼。”

    “大蛮牛,敢在这儿撒野,让本姑娘教训你!”魏姑娘挥鞭抽去,迦叶不躲不闪,脸上刹时留下几道血印。“姑娘,待我打发这小子,田爷自会赔你酒楼!”迦叶提起双拳,复又扑向李白。却听鞭风脆响,魏姑娘长鞭缠住迦叶拳头,冷冷道:“迦叶,本姑娘的话,你长耳朵没有?快滚!”麻大哈分辩,“魏姑娘,田爷吩咐,让小的们教训这酸丁。”魏姑娘柳目含威,“你们不说田蠡也罢了,说起田蠡,本姑娘更不准你们撒野。快滚,再不滚,本姑娘叫你们一个个变成红烧猪蹄!”见迦叶、麻大哈仍是不动脚步,魏姑娘叫道:“小的们,都抄家伙,把这几个混帐东西拿下!”四下里喊声震天,伙计们手持刀枪棍棒,向迦叶一伙逼去。

    “小子,今日便宜了你!”迦叶恶狠狠盯着李白,带人落荒而逃。

    “哎,酒钱,他酒钱还没算呢!”老掌柜追出酒店。

    酒保一脸愁容,“完了,小人这月的工钱又泡汤了。”

    李白:“掌柜的,他们欠你多少钱?”

    掌柜哭丧着脸,“二两银子,小人半年的工钱。唉,一家老少又得喝西北风。”

    李白:“丹砂,拿十两银子,全给他们。”

    掌柜看看魏姑娘,不敢接银子。

    李白:“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你当本公子是戏言吗?”

    老掌柜感激不尽,接了银子,见魏姑娘凤目含怒,畏缩地闪开。

    “怎的,你想学孟尝君,收买我魏家人心?”魏姑娘冷冷,“老掌柜,把银子还给他。哼,尽出我魏家洋相。你们的工钱,一文不少。走,本姑娘找田蠡算账去。”

    十一

    灯笼高挂,银烛锃亮,李白、孟县尉并廖侯、李幼成欢饮。

    夜月东升,照映水中,宛如仙境。几人诗酒交谈,大称平生。

    李白:“这姑娘什么来路,那大蛮牛见了她老鼠见猫似的?”“她呀,是那安陆县衙班头魏洽的妹妹。不过,迦叶可不是怕她兄妹,大蛮牛怕的,是他们的爷爷。”李幼成解释道:“他祖上便是鼎鼎有名的魏徵魏大人!魏洽的爷爷魏华是魏徵魏大人之孙,做过咱们安州都督。这魏公林亭就是他爷爷所修。迦叶祖上是胡人,一直是魏家奴才,这不就一物降一物嘛!”

    李白赞叹,“安州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呀!”

    廖侯一脸的自豪,“那可不,咱安州论商人,彭家口碑享誉天下。彭家积租是大布商,太宗皇帝时期东征高丽,军需不济。彭家倾资买布,用海船转运五千疋输往渤海助军。太宗皇帝下诏褒奖,赏彭家文林郎的职位。高宗皇帝时候,彭三爷的爷爷彭志筠又慷慨解囊,捐布两万疋支援大军西征突厥。高宗皇帝赏彭志筠奉议郎之职呢。”

    李幼成补充道:“咱安州论名气,当数许家。许府先祖许绍是咱大唐开国功臣、被封为安陆郡公。郝家先祖郝相贵是许绍的女婿,后来做了滁州刺史。许绍幼子许圉师跟外甥郝处俊同为进士,高宗皇帝时期同朝为相,天下传为美谈。而今,许家担任州郡以上官职的有数十人。许辅乾现任光禄卿、羽林大将军;许钦澹是营州大都督,镇守辽东,威风着呢。”

    李白:“我记起来了,高祖皇帝有篇《赐许绍敕》,文气流畅,情思真诚:‘昔在子衿,同游庠序。博士吴琰,其妻姓仇。追想此时,宛然心目。荏苒岁月,遂成累纪。且在安州之日,公家乃莅岳州;渡辽之时,伯裔又同戎旅。安危契阔,累叶同之,其间游处,触事可想。虽卢绾与刘邦同里,吴质共曹丕接席,以今方古,何足称焉!而公追砚席之旧欢,存通家之曩好,明鉴去就之理,洞识成败之机。爰自荆门,驰心绛阙,绥怀士庶,纠合宾僚,逾越江山,远申诚款。览此忠至,弥以慰怀。’”

    廖侯:“公子学富五车,有缘结识真是三生有幸。来,不醉不归!”

    李白:“慢,且留三分酒量,明儿畅游云梦古泽,再谋一醉。”

    孟县尉:“老弟心意我领了,还是下次喝吧。天色已晚,我得起程去长安。”李白急忙挽留,“孟兄,且留一晚,咱们抵掌夜谈,一吐胸中块垒。”“唉,咱们都是俗人,一家老小要吃饭,我孟东篱做不了陶渊明,还得为稻粱谋、养活一家老小啊!”孟县尉紧握李白的手,“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老弟才华,海内少有,京城才是你的天地,你一定要来京城长安!”“好,游罢安州,我一定到长安与孟兄相会。”李白就着灯光,挥毫泼墨,赋诗《赠友人》,为孟县尉送别:

    “袖中赵匕首,买自徐夫人。

    玉匣闭霜雪,经燕复历秦。

    其事竟不捷,沦落归沙尘。

    持此愿投赠,与君同急难。

    荆卿一去后,壮士多摧残。

    长号易水上,为我扬波澜。

    凿井当及泉,张帆当济川。

    廉夫唯重义,骏马不劳鞭。

    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

    一叶孤帆,渔火点点,李白向夜色中远逝的客船挥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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