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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我七岁或者八岁,刚到阿爹身边一年。那日我第一次自己编好辫子,也第一次见到伊稚斜——阿爹的好友,太子於单的小王叔,军臣单于的幼弟,匈奴的左谷蠡王。因为他经常来找阿爹,我们熟稔起来,他只要出去打猎都会带上我。
帐篷内。
“玉谨,如果还不能背出《国策》,即使头发全揪光,今晚也不许你参加晚宴。”讨厌的阿爹低着头写字,头未抬地说。
我想起伊稚斜曾说过,我的头发像刚剪过羊毛的羊,怏怏地放弃了揪头发,盯着面前的竹简,开始啃手指:“为什么你不教於单呢?於单才是你的学生,或者你可以让伊稚斜去背,他肯定乐意,他最喜欢读汉人的书,我只喜欢随伊稚斜去打猎。”话刚说完就看见阿爹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我不服气地说:“於单没有让我叫他太子,伊稚斜也说我可以不用叫他王爷。他们既然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我为什么不可以?”
阿爹似乎轻叹了口气,走到我面前,蹲下道:“因为这是人世间的规矩,他们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但是你必须对他们用敬称。在狼群中,没有经验的小狼是否也会对成年狼尊敬?不说身份,就是只提年龄,估计於单太子比你大四五岁,左谷蠡王爷比你大了七八岁,你应该尊敬他们。”
我想了会儿,觉得阿爹说得有些许道理,点点头:“那好吧!下次我会叫於单太子,也会叫伊稚斜左谷蠡王爷。不过今天晚上我要吃烤羊肉,要参加晚宴,我不要背《国策》。於单才是你的学生,你让他去背。”
阿爹把我的手从嘴里拽出来,拿了帕子替我擦手:“都快十岁的人,怎么还长不大?左谷蠡王爷在你这个年龄都上过战场了。”
我昂着头,得意地哼了一声:“我们追兔子时,他可比不过我。”忽地想起我和伊稚斜的约定,忙后悔地掩住嘴,闷着声音说:“我答应过王爷不告诉别人,否则他以后就不带我出去玩了,你千万别让他知道。”
阿爹含笑问:“《国策》?”
我懊恼地大力擂打着桌子,瞪着阿爹道:“小人,你就是书中的小人,我现在就背。”
单于派人来叫阿爹,虽然他临出门前一再叮嘱我好好背书,可是我知道,他更知道,他所说的话注定全是耳旁刮过的风。阿爹无奈地看了我一会儿,摇头离去。他刚一出门,我立即快乐地跳出屋子,找乐子去!
僻静的山坡上,伊稚斜静静地躺在草丛中,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旁,刚欲吓他一跳,没想到他猛然起身捉住了我,反倒吓我一跳。我哈哈笑着,搂住了他的脖子:“伊……王爷,你怎么在这里?”
伊稚斜搂着我坐到他腿上:“又被你阿爹训话了?和他说了几百遍,我们匈奴人不在乎这些,他却总是谨慎多礼。”
我吐吐舌头,笑问:“我听说你要娶王妃了,今天的晚宴就是特意为你举行的。”
“是要娶王妃了。”
我看了看他的脸色:“你不开心吗?王妃不好看吗?听於单说是大将军的独女,好多人都想娶她呢!要不是於单年纪小,单于肯定想让她嫁给於单。”
他笑道:“傻玉谨,好看不是一切。我没有不开心,只是也没什么值得特别开心。”
我笑说:“阿爹说,夫和妻是要相对一辈子的人,相对一辈子就是天天要看,那怎么能不好看呢?等我找夫君时,我要找一个最好看的人,嗯……”我打量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犹豫着说:“至少不能比你差。”
伊稚斜大笑着刮了我的脸两下:“你多大?这么急着想扔掉你阿爹?”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闷闷地问:“是不是你和於单都知道自己多大?”他轻点下头。我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不知道呢!阿爹也不知道我究竟多大,只说我现在大概九岁或者十岁,以后别人问我多大时,我都回答不上来。”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这是天下最好的事情,你居然会不高兴?你想想,别人问我们年龄时,我们都只能老老实实说,我们都只有一个选择,你却可以自己选,难道不好吗?”
我的眼睛亮起来,兴奋地说:“是呀!是呀!我可以自己决定几岁呢!那我应该是九岁还是十岁呢?嗯……我要十岁,可以让目达朵叫我姐姐。”
他笑着拍了我脑袋一下,看向远方。我拽了拽他的胳膊:“我们去捉兔子吧!”他没有如往日一般爽快地答应我,而是眺望着东南方,默默出神。我伸着脖子使劲地看向远处,只有牛羊,还有偶尔滑过天际的鹰,没什么和往常不一样:“你在看什么?”
伊稚斜不答反问:“往东南走有什么?”
我皱着眉头想了会儿:“会遇到牛羊,然后有山,有草原,还有沙漠戈壁,再继续走就能回到汉朝,阿爹的故乡,听说那里非常美。”
伊稚斜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是你阿爹给你讲的吗?”
我点点头。他嘴角微翘,笑意有些冷:“我们的草原、湖泊、山川也很美。”
我赞同地点头,大声道:“我们的焉支山最美,我们的祁连山最富饶。”
伊稚斜笑道:“说得好。一直往东南方走就是汉朝,汉朝没什么大不了,可是现在汉朝的皇帝很是不一般。”
“他比你长得好看?”我好奇地看向东南方。
“可恨生晚了许多年,竟只能看着汉朝的逐渐强大。一个卫青已经让我们很头疼,如果将来再出几个大将,以现在汉朝皇帝的脾性,我们只怕迟早要为我们的焉支山和祁连山而战,到时我们就不能坐在这里看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了。可恨部族中人被汉朝的繁华富足和汉朝皇帝的厚待吸引,亡族之祸就在眼前,却还一心亲汉。”他双眼盯着前方,似淡漠似痛心地缓缓而说。
我看看远处,再看看他,下意识地又把手伸到了嘴里,一面啃手指,一面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他。他轻轻摸过我的眼睛,手指在我唇上印了一下,摇头笑起来:“希望再过几年,你能听懂我的话,也仍旧愿意坐在我身旁听我说话。”
他拽出我的手,用自己的袖子把我的手擦干净,拖我站起:“我要回去了,今日的晚宴是为我举行,总要打扮一下,虽是做样子,可是这个样子不做,不高兴的人却会不少。你呢?”
我环顾了四周一圈,有些无聊地说:“我去找於单,下午有骑射比赛,我去看热闹,只希望别撞上阿爹。”
草原,晚宴。
本来气氛轻松愉悦,却因为我陷入死寂。
我双手捧着装着羊头的托盘,跪在伊稚斜面前,困惑地看看强笑着的单于,看看脸带无奈的阿爹,再看看气鼓鼓的於单,最后望向了伊稚斜。他眉头微锁了一瞬,慢慢展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却似乎带着暖意,让我在众人的各色眼光下发颤的手慢慢平复下来。
伊稚斜起身向单于行礼:“我们的王,玉谨没有看过单于雄鹰般的身姿,竟然见了大雁当苍鹰。臣弟想,今日所有在场的人心中的英雄肯定是於单太子,太子下午百发百中,马上功夫更是不一般,日后定是草原上的又一只头狼。”他俯身从我手中取过托盘时,快速地朝我笑眨了下眼睛,转身走到於单面前,屈了一条腿跪在於单面前,低下头,将羊头双手奉上。
众人轰然笑着鼓掌欢呼,纷纷夸赞於单大有单于年轻时的风范,各自上前给於单敬酒。
於单站在跪在地上的伊稚斜面前,取过奴役奉上的银刀,在托盘中割下羊头顶上的一块肉,丢进了嘴中,从头至尾,伊稚斜一直身姿谦卑、纹丝不动地跪着。
单于嘴角终于露出了满意的一丝笑,举着酒杯上前扶伊稚斜起身,伊稚斜笑着与单于共饮了一杯酒。
我大概是场中唯一没有笑的人,难受地靠在阿爹身旁看着眼前我似懂非懂的一幕。如果不是我的鲁莽冲动,伊稚斜不用在这么多人面前弯下他的膝盖,低下他的头,跪年龄比他小、辈分比他低、个子没他高的於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