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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睡的女儿。罗氏生产时便知道是生了个女儿,如今抱在怀里,虽说这模样皱皱的,可自己生了几个小子,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女儿,这小脸怎么看怎么喜欢。
江擢蓉见妻女和乐融融,叹道,“淮春在病榻上,还在等着呢。”
罗氏诧异地问,“老夫人答应了?”
江擢蓉道,“母亲怎么可能会答应,可怜淮春被瞒在鼓里,还在等呢。”
忽然听闻长房的人慌忙来报,“三爷,快过去,大少爷真的不行了。”
江擢蓉连忙带着几个儿子赶过去,果真见到全家的人都聚在一屋子里了,江淮春两眼强睁着,一直瞧着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
江擢蓉不忍,牵着自己的长子江淮思走上前去,“淮春,三叔来了,你看看这是你堂弟,淮思啊。”
江淮春看向江擢蓉时,眼底有了一丝清明,低声说:“三叔,一屋亲朋,血浓于水,可……爹生前遗愿,要……”
江擢蓉一手抓过一旁抹泪的江淮来,“淮春,你爹知道的,血浓于水。石氏生的孩子就在江家。”
江淮来吃了一惊,望见病榻上气若浮丝的兄长,再想起兄长昔日对自己谆谆教导,不由地在病榻前双腿跪下,哭道,“兄长!”
江淮春强撑着抬起手,江淮来忙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只听见兄长羸弱的声线断断续续道,“淮来……你还有个姐姐……她……”
江淮来闻言,如遭电击,面容煞白,双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江老夫人忽如王母降临,厉声道,“淮春,你糊涂了!”
“母亲,您何必隐瞒,您明知兄长当年临终前,对淮春嘱咐,必要善待手足。石氏当年确实是诞下一对遗腹的双生子,男婴是淮来,还有个女婴是送出府去了。血浓于水啊,淮春是个至善至孝的孩子,您到此时还作隐瞒,是要淮春如何去泉下见他的父亲!”
江擢蓉有生之年第一次忤逆母亲,说得动容之处,不由声泪俱下。
江老夫人双目瞪着江擢蓉,手指着他:“你……居然……胆敢如此忤逆!”转念间,想唤过谁来,却发现阖屋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自己的身上。
江老夫人怒道,“大少爷是病糊涂了,说来这些莫须有的话。”
众人这才纷纷垂落下目光,待着狐疑与揣测,却不敢言语。
此时,长房次子江淮燕,忽然正色道,“儿孙自不敢忤逆祖母,只是血浓于水,既是父亲遗愿,兄长夙愿,淮燕身为人子人弟,于心不忍于情不予,恳求祖母告知,当年石氏所生之女的下落。”说罢,便撩起长袍,庄重地跪下。
江擢蓉此时,也学着侄子屈身跪下,随之是小温氏、江淮来,以及长房的诸多奴仆……
石氏产下一对双生子的事情,实则是江家公开的秘密,这许多年瞒来瞒去,也不见真的瞒过多少人。
江老夫人深深一震,艰难道,“……你们今日,是逼我这个老婆子就范。”
江淮燕道,“孙儿不敢,今日求的不过是至亲骨血的下落,父亲生平的教导,血浓于水不可背弃。孔子《礼记·礼运》也道,‘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其中兄良弟悌,淮燕读此圣人之言,绝不敢忘。忘之,恐愧对江氏世代清流之名声。”
他的声音又稳又沉,即带着少年人的清朗,也带着读书人的正直与道义。江老夫人身为江氏的当家人,又有何道理去驳圣人之言与江氏世代清流的名声。何况,当着阖家的儿孙奴仆……
江老夫人是尴尬又难堪,不由得将目光犀利地扫过大儿媳金氏,江淮燕是金氏所生,今日必定也受她蛊惑,遂出言顶撞自己。
金氏被盯了许久,却一派气定神冷眼旁观的神情,反而金氏一旁的曾孙江岸觉察到曾祖母的目光,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眸惶恐单纯地注视着江老夫人,越发显得江老夫人在长孙临终的病榻前,嚣张跋扈刁难儿孙的不慈与失态。
江老夫人再将目光看向次子江揆芳与大温氏,却见江揆芳蹙眉不展别过面庞,而大温氏则以袖掩面,头靠丈夫肩膀无声抽泣,到底没看她一眼。
最终,江老夫人无力地辩道,“那女孩确实还活着,当年未满月便送出了府,如今怕是早养成他家之子,你们还寻她作甚……”
江淮燕沉吟道,“此女虽养为他家之子,可血浓于水,我父自会庇佑之。若我父知是祖母不计前嫌摒除旧怨,将妹妹接归家中。待到阖家团圆,我父泉下也会感激祖母成全。”
江老夫人忿忿不平地投去目光,“你……”
你竟这般巧舌如簧,竟当着众人面,连将石氏之女接归家中的理由都堂而皇之地安排下了。
江淮燕不卑不亢道,“我,与大哥淮燕,三弟淮来,虽都不是同母,却是同父。血缘至深,不可断之。今闻有流落在外之妹,必要寻回之,以慰我父在天之灵,方为人子应尽的孝道。”
江老夫人只是瞪他,“……你……好……你以孝道为重,祖母无话可说,长房有你,今后必是青出于蓝!”
江淮燕起身,朝江老夫人深鞠一躬,“谢祖母成全!”
江淮春见此情景,嘴角带着讥讽又满足的笑意,双眸一闭,手咻地一沉,再无气息。小温氏已经扑了上去,静了一静后,阖屋传出撕心裂肺地哭声。
江老夫人被这哭声震住了心神,本想往前再探看,却是眼前一黑,踉跄几步便往后倾倒了。众人闹哄哄地忙将老夫人送出了长房。
江淮燕神情肃穆,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后,方大步地往外走去。
江擢蓉见状,命人将几个儿子先送回三房,默默地走到江淮燕身后,连声叫道,“燕哥儿,燕哥儿……”
江淮燕在院中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面容不见悲戚,却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般,带着一种蜕变的成熟与稳重。
江擢蓉心底难过,道,“你兄长走了,若是难过,到无人之处哭诉一番也是好的,莫要万事藏在心底,郁结坏自己。”
江淮燕淡淡一笑,“兄长走了,我确不必再将万事藏在心底了。”
江擢蓉怔了怔,心底百转千回,瞬间懂了什么,“你……”
江淮燕又道,“三叔今日的仗义出言,淮燕日后必定铭记于心。”
“你……”江擢蓉闭了闭眼,“淮春走了,长房确只能依靠你了。今日之举,我也是狠不下心。血脉至亲……谁和谁不是血脉至亲!若是我真再顺着母亲的意思瞒下去,只怕大哥的在天之灵,都要对我失望了。十三年了,昨日是大哥,今日却是淮春……”
他竟还有个姐姐!
江淮来从满屋抽泣声的屋中,浑浑噩噩地走出。
他似离魂般的神色,在一片愁云惨淡的氛围中,却也显得自然。只是,无人知道他心中的千沟万壑,娼、妓之子,本就污名难当,在世家间受尽嘲讽耻笑,如今,更多了一个与他同样身份的姐姐。
他蓦然抬起头来,看到长房院落中西山日下,黄昏将庭院中江擢蓉与江淮燕伫立的影子,拉得又长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