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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组长先开口:“驾驶位上……没有司机。”
铁天音道:“客货车比较高,你当时的情形,看不到驾驶位内的下半截。”
我也扬了扬眉,不错,施组长当时,虽然曾和客货车并列前进,但是他看不到驾驶位的全部。
如果当时驾车的是一个正常人,他自然可以看得见。但如果驾车的是一个二十公分高的机械人,由它在控制油门,决定速度的话,施组长就看不到它。
问题是:如果是小机械人控制车子,它神通广大,可以轻易托车子上天,何必在公路上失事?
可知事情还不是那么简单。
各人的想法倒相同,温宝裕一挥手:“最重要的,是老人的遗言,他们原来想见卫斯理,也一定是想说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一直没有说话的铁天音,这时沉声说了一句:“那一番话,不能说是‘莫名其妙’的话。”
温宝裕立时向他望去,并且做了一个“那么请你解释那一番话是什么意思”的手势。
铁天音微笑:“我只是不同意说老人临死的话莫名其妙。我不知道老人的话是什么意思。老人说卫先生知道,我想卫先生一定知道。”
铁天音的回答无懈可击——我发现对一个自己不知道的问题,最好的回答,就是“不知道”,令得挑剔的对方,不能再挑剔下去。
温宝裕只好摊了摊手,这时,所有的人向我望来,我再次声明:“不,我不明白。”
铁天音却道:“你一定明白,只不过现在你想不起来,不然,老人不会那样说。”
我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是不是明白伊凡的话,我自己再清楚也没有。全世界人都说我知道又有什么用,我真的不知道。
对着各人望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等着我解释伊凡的遗言,我再叹了一声:“我可以把伊凡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出来,但我再说一遍:我不明白。”
在我这样说了之后,各人都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仍然是我先打破沉寂,我道:“听起来,像是一个老套的幻想故事——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进行,所有的人,都会进入一个圈套之中。进了圈套,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由我来出力,和这个阴谋对抗,消灭阴谋,大功告成。”我一口气说下来,各人仍然瞪着眼望着我。胡说道:“那是老人想要告诉我们的事实,也正是他想你去做的事,不能说成是老套的幻想故事。”
我高举双手:“别把我看得太伟大了,讯息虽然来自一个身分如此奇特的人,但是单凭那几句无头无脑的话,我无法和这个虚无缥缈的‘阴谋’作斗争——再伟大的拳师,也无法向空气发拳,而且还要战胜空气。”
各人又静了一会,黄堂叹了一声:“老人临死时,无法把话说得明白,要是他们来找你的时候,你在家里,那就好了。”
我不禁焦躁起来:“这不是废话吗?”
多半是由于我的神情很难看,黄堂没有再说什么。施组长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又是我说了话:“警方要做的是,把那辆客货车的残骸,一块不留地搜集起来,一小片也不要放过,进行彻底的化验,有可能的话,让潜水人下海去捞碎片。”
黄堂扬眉:“目的何在?”
我用力一挥手:“看看这辆车子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警方做不到全部,可以负责搜集碎片,我来负责化验工作。”
黄堂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自己鼻子上用力捏了一下,又大动作地点了点头。
我站了起来,准备离去,来到门口时,才转过身,向铁天音望来,铁天音竟机敏到了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道:“我会十分详细地剖验死者,并且第一时间把结果告诉你。”
我轻轻鼓了两下掌,温宝裕有点不甘后人:“我们再去找,还有三个老人,下落不明。”
当时,我没有在意温宝裕的话。后来才知道,警方并没有答应海中的搜索,温宝裕聘请了一个专门潜水打捞公司的八个潜水人,潜入海中打捞——在暴风雨过后,进行这种工作,十分困难。
经过了三天的努力,在海中没有找到人,但是找到那辆车的一些比较大件的碎片,一起交给了警方。
那些从海水中捞起来的碎片,和警方在山坡上找到的那一些,都被装入一只大箱子,等候我的处理。
我当初在表示我可以负责化验工作时,就已经有了主意——把碎片送到法国的云氏工业组合去,虽然路途遥远些,但云氏工业组合有最好的化验室,费些周章,也是值得的。
所以,我设法和云氏工业组合的负责人之一,云四风联络。
云四风在第二天下午时分来电,我花了五分钟,把事情告诉了他。他不愧头脑清晰,思想敏捷,立时提出了问题的中心:“是想发现特殊的金属、特殊的结构,以证明该车子曾受过外来力量的控制?”
我大声道:“是,和你合作真愉快!”
云四风说:“你怀疑未来世界的小机械人,还在世上为祸人类?”
我叹了一声:“我不知道,只有尽一切可能去探索,想弄明白何以陶格一家人,会短短几年,就变得那么衰老,也想弄明白那番遗言是什么意思。”
云四风想了一会,才道:“祝你成功——我会派人来处理那箱化验品,一有结果就通知你。”
我道了谢,云氏工业组合在世界各地都有办事处,办事十分干净利落,那一部分的工作,我不必再费心,只需静待结果就可以了。
事实上,在那三天之中,我心烦意乱,真想立刻到苗疆去,和白素会合,把我日前所想到的一些概念,和她好好商量。
而且,我也感到这件事十分棘手,白素已经好几次表示她的计划,要把女儿在最短时期,训练成为一个现代人,就算我和红绫完全站在同一立场,只怕也不能使她改变主意。
一半是由于感到就算去了苗疆,目的也难达。一半是由于温宝裕和胡说,正在尽一切可能,在寻找另外三个失踪的老人。温宝裕更坚持,三个老人如果在车子失事之中遇难,就算尸体跌入了海中,也总有一点迹象可寻。而今什么也找不到,大有可能三个人并没有死,有可能再次出现,所以要我不要离开。
还有一个令我留下来的原因,是我还在等着铁天音的剖验报告。三天之后的晚上,铁天音提着一个公文箱来找我,神情极其疲倦,眼中布满红丝,可以看得出,他这几天,心力交瘁放在工作上,休息得极少。
我先向他望了一眼,他叹了一声:“一点也没有可疑之处,身体所有机能都因为年老而衰竭.那是由于衰老而死亡的一个典型。剖验的结果全在这里,你可以看。”
我摇了摇头,表示相信他的判断。
他眉心打结,沉默了片刻:“有一件事十分怪,老人的身上,没有外伤,一点外伤也没有,而他被发现时,应该是车辆失事之后被抛出去的——在那样的情形下,不会完全不受外伤……”
听得铁天音这样说,我也大是疑惑。当日赶到医院,看到了伊凡,所有人都集中精神,想听伊凡在临死之前有什么话说。按着伊凡就死了,谁也没有注意他的身上是不是有伤。
铁天音望着我,等着我的解释。我知道他必然已经全盘设想过,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要先听他的意见。
铁天音和我只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可是我对他印象很好,感到他可以共事。
铁天音立时有反应:“施警官跳出了车子,客货车撞上来,那其间估计有三四秒,施警官看不到客货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点头,这说明他有十分精细的观察力。我问:“你以为在这三匹秒,会有什么事发生,而是施警官没有看到的?”
铁天音先用一句简单的话,说出了他的结论:“车厢中的四个老人,得到了处理。”
他的这种说法,十分奇特,我等他作进一步解释。他略想了一想:“小机械人。”
他说了这四个字,又停了下来。每次,当我听到“小机械人”这个词的时候,都不免感到一股寒颤,这次也不例外。
而且,虽然他只说了四个字,但是我已经明白他的设想是什么了。
他的设想是,有一个或几个小机械人,在控制着整件事,驾车飞驶的是小机械人,由于小机械人只有二十公分高,控制车子行进时,看起来就会是司机座位上没有人。
当去路被阻的一-间,小机械人就抓起了四个老人,离开了车厢。
小机械人的行动快,所以施警官没有看到事情发生的经过。
而伊凡之所以会留在山坡上,可能是小机械人故意如此,也可能是由于意外,而留了下来——他不是在撞车之后被抛出来的,所以并无外伤。
我把这些向他说了出来,一面说,铁天音一面点头,表示他正是这样想。
他又如了一句结论:“三个老人并没有死,小机械人在继续玩他们,可能又把他们带到未来世界去了,可能把他们留在戈壁大沙漠之中,或者任何地方,会继续把他们当玩具。”
铁天音的性格,一定十分沉稳,他在说有可能发生的那么可怕的事时,居然平静之极,一点没有异样。
我则半晌说不出话,越想越觉得事情的可怕。
铁天音沉声道:“所以,我认为事情已告一段落了。情形就像当年你在印度见到了他们之后,第二天酒醉醒来,不见了他们一样。”
我摇头:“当然不一样。”
铁天音坚持己见:“表面上看来不一样,但实际上是一样的——来自未来世界的小机械人一直在,陶格一家,也一直是他们的玩具。”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陶格一家会成为玩具,我们一样是人类,也会沦为玩具。”
铁天音摊了摊手:“谁说不是呢?”
他的这种反应,令我直跳了起来,无论如何,一个二十岁才出头的青年,不可能有那样深沉的看破性情的想法,这种想法,不但成熟,而且悲观,和青年人的进取、积极背道而驰。
上次,我从印度回来之后,整理记述奇异的经历,为陶格一家的“玩具”身分而感到悲哀恐惧,白素就曾喟叹,她曾同意陶格的话——陶格说,每一个人都是玩具,是另一些人的玩具,同时,也把另一些人当玩具。
陶格曾激动地发表了长篇大论,解释他的观点,白素别说得很简单。她道:“陶格说得对,没有一个人完全为自己活着,可以完全不受外来任何关系的播弄而生活。”
我也同意她的话,得出的结论是:人,根本就是玩具。
可是,那是我和白素的看法,尤其是我,在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后,自然会有倾向悲观的想法。铁天音就不应该有-
那之间,我思绪紊乱之极,首先想到的是,铁天音自己单独一个人,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一定曾和什么人商讨过。
我性子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所以伸手向他一指,疾声问:“你和谁商量,才有这样的看法?”
看铁天音的反应,显然是被我一下子说中了,他再沉稳,也掩饰不了陡然现出来的惊愕之色。
可是,他还没有回答,我的思路,一下子又跳了开去——这是一个人在思绪紊乱的时候常见的情形,我陡然想到的,是白素现在的行动,岂不就是把自己的女儿当作了玩具,正在播弄着她?
本来,红绫是自由自在的野人,虽然一身是长毛,但她完全独立自主,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而现在,她是我们的女儿,要做许许多多她不想做不肯做不愿做而我们却千方百计要她去做的事——例如写字。
从她被发现开始,她就和所有人一样,进入了她的“玩具”生涯。
是不是可以趁她“入玩具世未深”,而把她拉出来呢?如果要那样做,该采取什么行动?该放她回去,由得她变回深山大野人?
那自然不可能——我杂乱地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摇着头。而忽然又想到,人的一生之中,所有的行为,真正是自己乐意去进行的,又有多少?为什么一定会有那么多自己不愿做的事,却偏偏要做?是谁定下的规矩?为什么像是天条一样,人人遵守,竟没有人反抗,甚至没有人质疑,为什么!
我当时的想法很凌乱,而且,都以红绫为中心,觉得她应该可以不要许多桎梏,而作为她至亲的父母,却正把种种束缚加在她的身上,养大她的灵猴就不会那么做,如果她天性不受受缚,那么,远父母而亲灵猴,定必然的趋势。
我所想的事,既然如此杂乱,抓不到中心,神情自然也不免古怪,有点心不在焉的茫然。直到我略定了定神,才看到铁天音正注视着我,道:“能令你想得那么出神的事,一定很有趣了。”
我苦笑:“一点也没有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铁天音没有再问,可是他分明不相信会有“自己不知道自己想什么”的情形发生。他道:“你的问题,我已回答过了,不过你正在出神,一定未曾听进去。”
我又苦笑——因为我确然不知道他已经回答了。由此可知我神思恍惚到了什么程度,我道:“能不能请你再回答一次?”
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要集中精神想一想,才记得起我问了他什么问题。
铁天音的答案:“家父,我曾和他讨论过。”
我顺口问:“令尊是——”
这个问题,我虽然只问了三个字,可以说还未曾完成,可是包括的范围却极广,等于要答的人把有关这个人的一切,都大略告诉我,不是只答姓什么名什么做什么那么简单。铁天音吸了一口气,神色庄重,这表示在他的心目中,对他的父亲十分看重。
他的回答简直明了:“家父是军人,他常说,和你是旧相识。”
这两句话,铁天音用我十分熟悉,听来极其亲切的乡音说出,说完之后,他望定了我,明显地表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
我感到意外之极。一时之间,脑中更是紊乱,不知道从何处想起才好。
我先想到,我离开家乡很早,铁天音用乡音来回答我的问题,当不是偶然,而是有强烈的提示作用的。
那么,这个“旧相识”,竟是我在家乡时的相识,是我少年时的朋友。
铁天音姓铁,那么他的父亲,当然也姓铁——这两句话,看来是十足的废话,但是我当时,确然是这样想下来的,而且,立刻有了答案。
我伸手指着他,张大了口,由于实在太意外,而且也实在太激动,竟至于讲不出话来。
铁天音一看到我这样情形,他当然可以知道我已经明白他的父亲是什么人了,他显出十分高兴的神情,“家父也常说,虽然多年不见,但只要有机会,向你一提起他,不必说名字,你一定立刻会回亿起来。”
我本来想笑,可是喉际一阵抽搐,反倒变成了剧咳。一面咳,一面仍然心急地叫了出来,“你是铁大将军的儿子,太不可思议了。”
铁天音笑:“我以为你会叫:你原来是铁蛋的儿子!”
我这时,总算一口气缓了过来,走向前去,用力拍他的肩头,一面不住笑着。忽然之间,有了少年时旧相识的消息,而且,这个当时名字叫铁蛋的少年人,早已成了鼎鼎有名的将军,生命历程,传奇之至,虽然当年分开之后,一直没有见过,但是他的一切活动,都被广泛传播,我自然也知道。
铁大将军后来改名铁旦,战功彪炳,威名远震,他少年时就从军,身经百战,听说在一次战役之中,受了重伤,从此就销声匿迹,音讯全无,为他传奇的一生,更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很多人以为他已不在人世了。
现在,铁天音这样说,这位传奇大将军,自然还在人世,只是隐居得十分彻底而已。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少年时的相识,很有几个成了名人、伟人的,铁大将军是其中之一,我和他同学的时间只有几个月,可是印象却深刻无比,所以一下子就想得起来。
(熟悉我叙事作风的朋友一定可以知道,铁蛋也好,铁旦也罢,自然都不是真名字。大将军的身分是真的,隐居和销声匿迹,真多假少,在战役中受了重伤,也可以作多方面的了解,战役并不一定是战场上的厮拚,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斗争,都可以广义地视为战役。)
(而忽然出现了这个同学少年,和这个故事的主旨,也有关系,不是平空添加的。)
(这个故事的人物有点怪,范围广得出奇,有风烛残年的老人,有豹隐多年的大将军,下文还会出现一个学跳芭蕾舞的小女孩——不可思议吧?)
等到惊讶的情绪平复下来之后,我大大吁了一口气:“令尊究竟隐居在什么所在?”
铁天音的回答,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德国,莱茵河畔的一个小镇。”
我再问:“他的伤势——”
铁天音缓缓摇了摇头:“一直坐轮椅,他固执得不肯装义肢,我在医学院毕业之后,告诉他现代的义肢制作精巧无比,可是他还是不要。”
我十分感叹:“我想,他要借此表示一种抗议?”
铁天音抿嘴不语,显然他不明白他父亲的真正想法是什么。
要详细叙说铁旦大将军的一切,可以写好几十万字,自然这个故事不是为他写传,只拣和故事有关的和极骇人听闻的,简略说一下——那也有表示自己的同学少年之中有这样的人物,引以为荣的意思在。
我伸手取起了电话来,望向铁天音,意思是这就要和他父亲联络,铁天音摇头:“他把自己与世隔绝,不过,如果你去找他,他会肯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