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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抵达亲爱的机场时正值飞行高峰时刻。这在那个战争之春每天都是如此。

    马达的轰鸣声一直在响,连一分钟也不停。一个飞行大队下来加油,就有第二、第三个大队代替它飞向天空。从飞行员到加油车的司机、分发燃料的仓库管理员,这一天,所有的人都忙得精疲力竭。指挥部的首长嗓子都喊哑了,这时他发出的是尖细的嘶哑声。

    尽管大家是这样忙碌,万分紧张,但是这一天大家都热烈地期待着密列西耶夫的到来。

    “没有送来吗?”飞机还没有滑到飞机掩体,飞行员就透过马达的轰鸣声向机械师嚷着问。

    “还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吗?”汽油车徐徐地向埋在地下的蓄油池开过去时,“汽油大王”们很关心地询问道。

    大家都在听着森林上空是否有他们熟悉的团里那架救护机的哒哒声。

    阿列克谢在富有弹性的摇晃的担架上刚刚清醒过来时就看见密密麻麻的围成一圈的熟悉面孔。他睁开了眼睛。大家都喜悦得喧哗起来。他看见了,最靠近担架的是团长,他那年轻、呆板的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团长旁边是参谋长,通红的宽脸上流着汗。甚至他还看见了地面维护营的营长那白胖的圆脸——阿列克谢因为这个人的形式主义、小气,平时很讨厌他。好多的熟人啊!长腿尤拉在前端抬起了担架,他一直想回过头来看看阿列克谢,但他的努力没成功。所以他每走一步都差点要栽跟头。一位头发略带红色的姑娘跟在旁边奔跑,她是气象站上的中士。阿列克谢以前好像总觉得,因为什么事她不喜欢他,极力回避他的目光,而一直偷偷地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他看。他曾戏称她“气象学中士”。飞行员库库什金在旁边急步走着,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生着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脸,样子很凶。因为好争吵,航空大队里的人都不喜欢这个人。现在他也笑着,用大步走着,力求和尤拉走得合拍。往事浮上密列西耶夫心头:出征之前,因为库库什金借债不还,自己曾在大众面前恶意地捉弄他,因而确信这个好记仇的人是永远不会宽恕他的侮辱的。可是,现在他居然在担架旁边跑着,小心地扶着它,并且用臂肘狠狠地推开人群,不让他们碰着它。

    阿列克谢从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多朋友。这班人,现在都露出了他们的真诚。他开始怜悯起那个不知因为什么而怕他的“气象学中士”;觉得在地面维护营的营长面前很不好意思,因为自己在师里讲了那么多笑话和趣事来形容营长的小气;想对库库什金表示歉意,告诉大家这个人根本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与人合不来的人。阿列克谢觉得,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最后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这里大家都衷心地为他高兴。

    大家小心地抬着他穿过田野,向银色的救护机走去。这飞机隐蔽在光秃秃的白桦树林的边缘。看得出来,救护机那冷却了的马达已被机械师发动起来了,是借助橡皮阻尼器启动的。

    “少校同志……”密列西耶夫突然对团长说,并且极力想说得响亮、坚定。

    团长照例是神秘地轻轻微笑着,向他弯下腰去。

    “少校同志……请准许我不飞往莫斯科,请让我就留在这里,同你们……”

    团长摘下头上的飞行帽,因为这帽子妨碍他听别人讲话。

    “我用不着去莫斯科,我想在这儿,就在医疗卫生营治疗。”

    少校脱下皮手套,在军用毯下面摸到阿列克谢的手,握了一下,说:

    “你这个怪人,需要正正规规地给你治疗。”

    阿列克谢摇摇头。他觉得很好、很平静。无论是以前经历的事情还是脚上的疼痛,仿佛都已经不可怕了。

    “他要什么?”参谋长嗓音嘶哑地问道。

    “他请求留在这儿,和我们在一起。”团长微笑着回答。

    此时此刻的微笑,并不像他平时那样神秘,而是柔和的、忧郁的。

    “傻瓜!浪漫主义者,《少先队真理报》上的楷模,”参谋长嘶哑地说,“军长亲自下令,专门从莫斯科派一架飞机来接他,这是他的荣幸,而他反而——真是莫名其妙……”

    密列西耶夫想回答说,他根本不是什么浪漫主义者,他只不过相信,在这里的医疗卫生营诊所里,在亲切的气氛里,比在不知道条件是否便利的莫斯科医院里,他会康复得更快些。因为有一次飞机被击伤,他驾着它着陆时没成功,脚骨脱臼了,自己就在这个诊所住过几天,治好了脱臼的脚。他已想好一套话,准备好一套更有说服力的话回答参谋长,但是却没有来得及说。

    警报烦闷地鸣叫起来,大家的脸立即变得严肃、不安起来。少校下达了简短的命令,大家就开始像蚂蚁似地向四处奔跑开:有的人朝隐蔽在森林边上的飞机跑去;有的朝指挥所的窑洞跑,它像小丘似地坐落在田野边缘上;有的朝遮掩在小树林里的汽车跟前跑。阿列克谢发现,天空中有拖着许多尾巴的信号弹划出的一道念珠般的烟云,接着慢慢地散开,变成了灰色的痕迹。他明白了,这是“空袭报警”。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鼻孔抽动着,感到整个虚弱的身体有一阵兴奋的寒意,那是危险关头他通常有的感觉。莲诺奇卡、机械师尤拉和“气象学中士”在战斗警报笼罩机场的紧张的骚乱中,抬起担架向最近的森林边缘跑去。他们努力想走得步伐整齐,但是由于激动,当然做不到。

    阿列克谢呻吟起来。他们改成了步行。那远处的自动高射炮又急骤地发出低沉的响声。飞机已进入飞行跑道,接着就沿着跑道起飞,一批接一批地飞向天空。透过自己方面的马达那熟悉的声响,阿列克谢已听到从森林后面传来的那忽高忽低、动荡不定的嗡嗡声。这种声音似乎使他的肌肉自然而然地缩成一团,紧张起来;他这个被束缚在担架上的病人,竟感到自己像是坐在歼击机座舱里朝敌人疾驰而去;他觉得自己是一条猎犬,已嗅出猎获对象的气味。

    担架挤不进狭窄的“缝隙”①。关心备至的尤拉与姑娘们想用手把阿列克谢抬到下面去,他表示不同意,叫他们把担架放在森林边上,搁在一棵根部粗壮的大白桦树的树阴下。他就躺在树底下,成为后面发生的事件的目击者。这事件是几分钟后迅猛展开的,像是在恶梦中发生似的。飞行员难得有机会从地上观察空中战斗。密列西耶夫从战争发生的第一天起就在空军里服役,但他从来没有在地上看过空战。他一向习惯闪电般的空中作战,现在竟怀着惊奇的感觉观看空战。从这里看上面,空中战斗是多么地缓慢、不可怕,那架钝头半旧的“牝驴”的行动是多么迟缓,从上面传来的机关枪声听起来是多么地没有危险。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使人想起了家庭里的某些声音,像缝纫机的哒哒声,或者像慢慢撕开棉布的碎裂声。

    ①指防空战壕。

    十二架德国飞机排成雁形队列,绕着机场飞了一圈,然后就消失在耀眼的阳光下。由于阳光照耀,云朵如熊熊的烈火,使人没法正视它。飞机马达的怒吼声低沉得像金龟子的嗡嗡声,它是从云朵里传出来的。小树林里的自动高射机枪勇敢地狂叫。爆炸的烟雾在空中扩散开来,好像蒲公英的种子在飞飘。除了歼击机的机翼偶尔的闪光外,什么也看不见。

    巨大的像五月里金龟子的嗡嗡声,越来越频繁地打断了撕细棉布的那种短促声。耀眼的阳光里进行着地上看不见的战斗,但是它不像空战参与者所见到的那样激烈,从下面看它是如此的没有意义,令人乏味,所以阿列克谢十分平静地注视着它。

    从上面传来一阵钻孔似的尖锐的刺耳声,它越来越响,接着一串炸弹落下来,像从毛笔上滴下来的一滴滴墨汁那样,迅速地扩大规模。就是在这种情形下阿列克谢也没有害怕,反而微微抬起头来,看看它们究竟落在什么地方。

    这个时候,“气象学中士”倒使阿列克谢莫名其妙地吃了一惊。这个姑娘当时站在齐腰深的防空洞里,像平时一样偷偷地瞧着他,在炸弹的尖锐刺耳声升到最高音符时,她突然跳起来向担架扑去,趴下来,用整个由于激动和害怕而发抖的身体遮住他,紧偎着地面。

    这一瞬间,就在紧靠眼睛的旁边,他看见了她的脸。它晒黑了,稚气未脱,嘴唇丰厚,塌鼻子上起着皮。森林里什么地方,发生了轰隆一声爆炸,接着第二响、第三响、第四响,响声来得更近了。第五声,震得泥土飞扬,发出嗡嗡声。为阿列克谢作掩护的那棵白桦树的宽阔树冠也被弹片削掉了,带着呼啸声掉了下来。这姑娘吓得歪扭煞白的脸又在阿列克谢眼前闪了一下,他觉得她冰冻的面颊紧贴在他的脸上。在两阵连续投掷炸弹所发出的轰轰声之间,有短短的间歇,就在这间歇中姑娘的嘴唇惊吓、紧张地低语道:

    “亲爱的!……亲爱的……”

    又有一连串炸弹震动了大地。爆炸的烟柱轰的一声冲上机场的上空,一排排的树好像是从地里跳出来似的,树冠瞬息间就散开了,然后像一团团冻土轰轰地落下来,在空气中留下的烟有浓烈的大蒜味,很刺鼻。

    等烟尘落下来时,四周已是静悄悄的,只有从森林后面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空战声音。姑娘已跳起来,她的面颊由青白色开始变成深红色,红得要哭起来。她没朝阿列克谢看,道歉说:

    “我没把您弄痛吧?上帝,我真是个大傻瓜,请原谅我!”

    “这时候还忏悔什么?”尤拉埋怨地说道,他感到很惭愧,用身体护住他朋友的不是他,而是这位气象台上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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