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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精神错乱的表现,在这以后你就是把它们放出来,它们还是照老样子兜圈子。那些材料你整天读啊读啊读个不停,等你读到第二十篇文章的时候,你简直就不知道它究竟在讲什么了,到那时你就会想某年,某月,某星期中出了多少书,真是多得叫人受不了。这时候,”他总算朝我这边看过来,但他的目光却很怪,那副迷离的样子,似乎看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身体内的某一块地方,“文字就渐渐变得没有意义了。”

    洗衣机开始甩干的程序,衣服转得越来越快,接着又进水了,衣服又转了起来。他又点燃了一支烟。

    “那么,你们全是学生了?”我说。

    “那当然,”他苦着脸说,“你看不出来?我们都是研究生,英语专业的,三个人都是。真好像这个城里人人都是搞英语的了,我们这个小天地可说完全自成一统,其他什么人一概不见。那天你这个外人闯了进来,这可是极其稀罕的事。”

    “我总认为念研究生是件令人振奋的事,”这其实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只是想搭一搭腔罢了,不过,我这话一出口,立刻就觉得很有点中学生那种装腔作势的成分。

    “令人振奋,”他冷冷一笑,“我也曾经有过这种想法。当你是个既聪明又用功的本科生时,别人都跟你说,念研究生吧。他们给你弄了点钱,你就成为研究生了;你以为,这一来我可以把真理追求到手了。可是你根本就追求不到,你往牛角尖里越钻越深,越来越陷在那些陈谷子烂芝麻里去,最后除了那一大团乱七八糟的逗点和支离破碎的脚注之外你什么都记不住。过不多久就会糟糕到这种地步:你陷在当中没法脱身,你会纳闷自己怎么会走上这条路的呢。要是在美国,我还可以找个借口说我这是为了逃兵役,但在这里,根本就找不到什么理由。除此之外,你在搞的所有那些东西早就有人搞过了,资料早就给挖掘得差不多了,你只好在桶底剩下来的一点残渣里面打滚。大学已经念了九年,我们这些倒霉鬼也够可怜的,为了找点新材料,只有翻来复去地查手稿,或者拼命钻研罗斯金宴会邀请信和戏票票根的最佳版本,要不就找出个把文学上的无名小卒,拼命挤出一点什么意义来唬弄人。费什那老家伙这会儿正在写论文,他原想搞DH.劳伦斯的子宫象征,但导师告诉他这个题目已经有人做过。这一来他没办法了,只好另选一个难得多的题目,如今他越写越没了头绪,搞得一团糟。”他停了下来。

    “哦,是什么题目?”我问,想逗他说下去。

    “我也不太清楚,他连提都不提,除非喝醉了才开口,但那时谁也弄不清他讲的是什么。也就是这个原因,他不停地撕了又撕,他看来看去,自己都弄不清写的究竟是什么。”

    “你的题目是什么呢?”我简直觉得有点难以想象。

    “我还没到那个阶段。我也说不清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到那时会怎样还说不定呢。我现在尽量不去想它。这会儿我算是在写一篇欠下来的学期论文,那还是前年欠下的。我一天写一个句子,那是说,得在心情好的日子才行。”洗衣机喀的一声开始了甩干程序,他脸色铁青,朝它们望去。

    “那么你的学期论文写的是什么题目呢?”我觉得很好奇,我想,使我感到奇怪的既有他讲的话,还有他神情的变化。反正我不希望他就此住口。

    “你是不会真正感兴趣的,”他说,“拉斐尔前派的色情作品。我还试着想写一写比尔兹利。”

    “哦。”我俩都不做声了,心中都在想要写好这样的题目看来希望不大。“也许,”我犹犹豫豫地跟他说,“你本不该搞这一行的,要是换个事儿做做,心情可能就不会这样糟糕了。”

    他又冷笑了一声,接着咳嗽起来o“我该戒烟才是,”他说,“我还能干什么呢?到了这个地步,要再改就很难了。你内心也起了变化,人人都知道,你学位太高,学得太专,其他行当的人不会雇佣你。我去掘沟也没人要,我会把下水道掘坏,用锹把地底下阴曹地府的那些老古董,像供水管啦、阀门啦、排污管啦什么的挖出来……那可不成,我只好一辈子钻在书堆里做苦力了。”

    我没答腔。我看着他,不由想象着,要是他到西摩事务所这种地方来工作会是什么样儿,我甚至想象他这样能不能到楼上搞商业情报;不行。他肯定干不了。

    “你是外地来的吧?”我最后问,因为关于研究生的话题似乎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那当然,我们三个都是外地来的;没几个本地人,不是吗?正因如此我们才租了那套公寓,天地良心我们是负担不起的。但是这里又没有研究生宿舍。只有那座新建的镶嵌着纹章、围墙像修道院似的仿英国式房子可以租给研究生,但是校方又不让我住进去,不过就算住进去了,恐怕也是跟与特雷弗同住一样糟糕。特雷弗是蒙特利尔人,家在威士蒙特这样的高级住宅区,很有钱,可是战后他们也从商了。这个家族现在拥有一家生产椰子饼干的工厂,这事我们在公寓里从来不提。不过这也挺别扭的,因为公寓里不断有大堆的椰子饼干,你得把它吃了,同时又要装作不知道它的来路,我不喜欢椰子。费什来自温哥华,他老是牵挂大海。他常去到处是垃圾的湖畔散步,看看海鸥和漂浮在水面上的葡萄抽皮,想以此获得些安慰,但那没有用。他们俩原先说话都带着家乡的口音,可如今一点都听不出来了。你只要在这个要绞尽你的脑汁的学堂里待上一段时候,就听不出你从哪儿来的了。”

    “你是哪儿人啊?”

    “你是决计没有听说过的,”他草草回答。

    洗衣机喀的一声停了下来,我们推着铁丝网小车过去,把衣服转移到烘干机里去。然后我们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会儿只有烘干机嗡嗡作响,衣服在里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再没什么好看的了。他又点起一支香烟来。

    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子脚步一拖一拖地拐了进来,看了我们一眼,又一拖一拖地走出去了。他也许想来找个地方睡觉。

    “问题是,”他总算又开了口,“都产生了一种用性。你总是感到自己没有一点儿进展,你陷入到了种种事务的泥潭里,没法动弹。上个星期我在公寓里放了把火,可以说是有点故意的,就为想瞧瞧他们会怎么办。或许是我也想瞧瞧自己会怎么办。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我很想找点新鲜事干干,眼看着火苗窜起来,冒出缕缕青烟是很有趣的。可是他们只是把火扑灭,然后就像两只动物似的乱窜,发疯似地绕着8字圈子,边嚷嚷说我怎么‘发病’了,为啥要放火,也许是我内心太紧张,承受不了啦,最好上心理医生那里查一查。那其实一点用也没有,我很清楚心理检查是怎么回事,根本就没有用。那种事情再也骗不了我,我了解得太清楚了。我已经是过来人了,对这种事情有了免疫力。在公寓里放火并没有带来任何变化,倒是搞得我如今稍稍动弹一下特雷弗就会又叫唤又跳脚。费什呢,不知从哪里拣来一本大学一年级的心理学课本,在上面查找我的病情。他们认为我疯了,”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熄了。“依我看他们才是疯了,”他又加上一句。

    “也许,”我小心翼翼地说,“你还是搬出去住好。”

    他歪着嘴笑了笑。

    “搬到哪里去呢?我没钱动不了。何况他们也照应了我,就这么回事。”他的身子越发弓了起来,脖子缩到了肩膀里。

    我从侧面看过去,只见他瘦削的脸上,颧骨高高凸起,眼圈黑黑的陷了下去。我心中暗想,他刚才说的那番话,那一番畅快的自白,换成是我恐怕是没法做到的。我觉得这未免太鲁莽冲动,就像生鸡蛋要挣破蛋壳的束缚一样:这隐含着一种危险,就是蛋黄蛋白会四处横流,搞得一团糟。他又点起一根香烟塞在嘴里,看来他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

    事后回想起来,我很奇怪自己竟然那样超脱。下午的那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已经消失了,我的心境平静如水,没有一点波纹,在这个白色洗衣房里我处于一种支配的地位。我完全可以毫不费劲地伸出胳膊,拢住他那可怜地缩成一团的身躯,轻轻地摇晃他,给他一些安慰。可是,在他身上有些地方与他孩子气的外表截然相反,它使人想起一个未老先衰的人,那种老态龙钟的心境是无法给予安慰的。我又记起他在啤酒调研中玩的那套把戏,由此推想这一切也可能完全是他的胡编乱造。自然可能他说的是真话,但也不能排除他算计好了企图引起我的同情和安慰,我的殷勤反会引得他暗中窃笑,他更可以缩回到自己的运动衫里,拒绝别人的接触和抚慰。

    在他身上一定有一种科幻小说中所描写的特殊功能,就像长了第三只眼睛或者触角一样。他尽管别转了头,看不见我,但我还是听见他冷冷地低声说:“我看得出来,你很有点欣赏我这种神经质的表现,我知道这容易挑动别人的同情心,我是训练有素的,所有的女人都喜欢有毛病的人。我唤起她们身上隐藏着的弗罗伦斯-南丁格尔的本能。不过,请当心,”这时他朝我掉过头来,狡黠地斜眼望着我,“你很可能把事情搞糟了。饥饿与爱相比是更基本的需要。要知道,弗罗伦斯-南丁格尔可是要吃人的呀。”

    我平静的心态一下给搅乱了,我只觉得浑身上下起着鸡皮疙瘩。他有什么可以责怪我的呢?难道我心中的想法被他看出来了?

    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他。

    嗡嗡作响的烘干机停了下来,我站起身,一本正经地向他道谢:“谢谢你的肥皂粉。”

    他也站起身来,似乎又回到了对我漠然置之的状态。“没关系,”他回答。

    我们并排站着,把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塞到袋子里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收拾好了之后便扛起袋子一起向门口走去,我稍稍走在前面,到了门口,我停了一停,但他并没有要替我开门的意思,我便自己把门打开了。

    走出洗衣房后我们同时转过身来,两人几乎撞到了一起。我们面对面站着,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接着两人同时张嘴要说话,又立刻住了口。接着,似乎有人拉了开关一样,我们都把袋子扔在人行道上,往前迈上一步,拥抱着接起吻来,究竟是我吻他呢还是他吻我,我也搞不清楚,直到如今我也不明白。他的嘴里一股烟味,除了这种烟味以外,我只感到他又干又瘦,似乎抱在我怀里的那个身子和贴住我的脸颊的那张面孔都不是有血有肉的躯体,它只是在铁丝衣架上面糊了一层卫生纸或者羊皮纸而已,我记得根本谈不上什么激情。

    我们又几乎在同时停了下来,彼此后退一步,又互相注视了一小会儿。然后提起衣服袋,扛到肩膀上,转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说来好笑,这事情的前前后后就像我有一年过生日得到的一个奖品,那是个底部装有磁铁的玩具,两只塑料小狗猛然凑在一起亲热,又猛然地向后一退老远。

    我记不清自己在回家路上的情况了,只记得在公共汽车上我久久凝视着车上的一幅广告,上面是个头戴白帽身穿白衣的护士。她脸上一副健康能干的样子,手上拿着个瓶子朝你微笑,广告上的一行字是:”给予生命之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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