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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流产,费用由我出。”他咽了一下口水,她看着他的喉结上上下下地蠕动着。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苦恼过。
“恐怕不行,”她柔声说,“是这样,关键是她想要怀上孩子。”
“她什么?”
“她是故意这样的。她想要怀孕。”
“真是荒唐!”他说,“没有哪个想要怀孕,没有人故意要惹上这种事。”
玛丽安笑了;他这会儿显得头脑简单,她觉得他这尴尬模样有些可爱。她感到自己似乎应该把他抱在膝上,对他说:“听着,伦纳德,现在是到了该把一些大人之间的事儿告诉你的时候了。”
“你是会大吃一惊的,”她说,“不少人都会这样。听着,这是现在的时髦做法,恩斯丽书读得不少,她在大学里就喜欢人类学,她深信一个女人要是没生过孩子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女性。不过你不用担心,今后你再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了。她不想要丈夫,她要的只是孩子。因此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伦觉得这番话难以置信,他戴上眼镜,瞪着她看了一会,又把眼镜摘了下来。他又喝了口啤酒,以后才开腔。“那么她也是大学生了,其实我早该知道的。那么,”他刻薄地说,“这就是让女子受教育的结果了,弄得她们一脑袋的荒唐念头。”
“哦,这我倒不知道,”玛丽安话中带刺地回敬他,“不过好像有些男人受了教育以后也没多大长进。”
伦面孔绷紧了。“这话是冲我来的不是?不过我怎么知道呢?你肯定没有告诉过我。这算什么朋友啊。”
“哎,我从来不敢对你的生活横加指点,”玛丽安恼火地说,“如今既然你知道了真相,又何必动气呢?什么事你都不用多管。她自会把一切都料理得好好的。恩斯丽很能干,完全会照顾自己。”
伦纳德原本绝望的神情似乎不见了,他一下子光起火来。“这小婊子,”他低声骂道,“把我弄到这鬼玩意儿当中来……”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嘘,”玛丽安说,“她来了,镇静点。”她走到过道里去等恩斯丽。
“嗨,等一下,看我买了些什么,”恩斯丽蹦蹦跳跳地走上楼,一边大声打招呼。她一阵风似的走进厨房,把大包小包放在桌子上,脱下大衣,气喘吁吁地说道:“真是挤得要命,除了吃的东西——我这会儿得为两个人吃了,对吗——哦,我维生素药丸也买好了,还有给小宝宝衣服的纸样,马上就给你瞧。”她先拿出了一本编结书,接着是几球婴儿毛线。
“那么你准备是个男孩了,”玛丽安说。
恩斯丽睁大眼睛。“那当然,我是说,我想男孩比较好些……”
“哎,在你采取什么必要的步骤之前,也许还是同那位要当父亲的商量一下为好。他这会儿就在厅里,你没有听听他的意见,他似乎很有些不高兴呢。哦,”玛丽安故意尖刻地说,“说不定他想要个女孩呢。”
恩斯丽把披到前额上的一缕棕色头发往后一捋。“哦,伦在这儿,对吗?”她说,口气分外冷静,“不错,电话里听得出来,他是有点不高兴。”她走到厅里去。玛丽安弄不清他们两人当中究竟是谁更需要她的帮助,也不知道如果非要她作出选择的话,她究竟是站在哪一边好。她跟在恩斯丽身后走了进去,心里只是想如果事情闹大了的话,她干脆抽身离开,但怎么走呢,她也不明白。
“你好,伦,”恩斯丽轻松地向他打招呼,“你没有听我把话讲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伦不肯朝她看。“谢谢,玛丽安已经告诉我了。”
恩斯丽有点气恼地噘起了嘴唇,她显然是想把这事亲口告诉他。
“哎,某个人有这个责任啊,”玛丽安说,她像个教士似的稍稍抿了抿嘴唇。“他苦恼得要命。”
“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把这事告诉你的,”恩斯丽说,“但是我再也忍不住了,想想看,我要做母亲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伦憋在胸中的怒气渐渐升了上来。“哼,对这该死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他脱口而出。“原来你是一直在利用我。我真蠢,总以为你天真可爱,谁知道你早已大学毕业。哦,女人总是一路货,你根本就对我没什么兴趣。你要的只是我的身体!”
“那么,你从我这里要的又是什么呢?”恩斯丽和颜悦色地说,“反正我要的就是这一点东西。其余的你留着吧。你尽管可以放宽心,我是不会去打官司要你负起做父亲的责任的。”
伦早已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过他离恩斯丽有段距离,不至于出什么意外。“放宽心?哈,哼,才不会呢,你把我扯了进来。你叫我心理上脱不了关系,我现在总不会忘记自己有了孩子,这真卑鄙,全因为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下面这句话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你勾引了我!”他朝她挥舞着啤酒瓶子。“现在弄得我心里一天到晚都是生孩子的事。受精啦,妊娠期啦什么的。你知道那对我会怎样吗?真恶心,那样湿漉漉的……”
“别说这种蠢话,”恩斯丽说,“那是极其自然,十分美好的。母亲与她腹中婴儿的关系是世界上最可爱最亲密的关系。”她倚在过道那里,凝视着窗户。“相互之间最平衡的……”
“真恶心!”伦打断了她的话。
恩斯丽气鼓鼓地朝他转过身去。“你这是典型的子宫妒忌症状。见鬼,你以为你是哪儿来的啊?要知道,你不是火星上掉下来的,是你母亲在园子里卷心菜底下拣到的吗?这倒是条好新闻,可惜不是。你也同所有的人一样,蜷在某个女人的子宫里面待了九个月,然后……”
伦的面孔皱成一副怪模样。“别说了!”他嚷道,“别跟我提这事了,我受不了啦,你真要叫我呕吐了。别靠近我!”恩斯丽朝他迈进一步,他尖声嚷道,“你是不洁的!”
玛丽安相信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坐在长沙发的扶手上,双手掩住了脸。“是她逼我干的,是我母亲,”他低声说。“我们早餐时吃鸡蛋,我敲破我的蛋,我敢赌咒有个还没有出壳的小鸡在里面。我不想去碰它,可是她没看见,她没看见里面的东西,她只是说,别发傻,依我看这同其他的蛋完全一样,可是它不一样,不一样,她逼我吃了下去。我知道,我吃出了那小小的嘴和爪子,还有别的东西……”他剧烈地战抖起来。“可怕,可怕,我受不了啦,”他呜咽着,肩膀一阵阵抽搐。
玛丽安尴尬得脸都红了,但恩斯丽却像母亲似地轻轻叫了一声,赶到沙发那边去。她在伦身边坐下,双手搂住他,把他往自己这边拉过去,这样他身子半倚在她怀里,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好了,好了,”她安慰他说。她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他俩的脸,就像个幔子,或者就像一张网似的,玛丽安心里想。她轻轻晃动身体,说:“好了,好了。反正那绝对不会是只小鸡,那会是个可爱的小娃娃,一个小宝宝。”
玛丽安走出厨房,她实在看不下去,他们的举止就像是一对小孩子。她想,激素这东西真妙,恩斯丽的心灵上已经像是添了层脂肪。过不多久,她准会发胖起来。伦心底里原来还隐藏着这样的秘密,这是她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看出来过的。他就像个白色的虫子,猛然从地下的洞里给挖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痛苦而盲目地扭动着身体。使她大为奇怪的是,就这么一点点小事,竟然把他吓成了这副模样。她原以为他身上有着一层又厚又硬的外壳,轻易刺不透,看来她估计过高了。这就像他们以前常在家里玩的那种游戏,你合拢两只巴掌,压住鸡蛋的两头,任你用多大力气它都不会破,它的力学构造分布均匀,你的劲其实都使在自己身上。可是,你只要稍稍变换个角度,把压力调整一下,鸡蛋就会啪的一声碎了开来,蛋黄蛋清流得你浑身都是。
这会儿,伦那脆弱的心理调节状态已经被打乱,他正处于被打碎的状态之中。她想,不知他多年以来是怎么避开这个问题的,他一直得意洋洋地以猎艳老手自居,难道他真就想不到有可能让对方怀上孩子吗?要是事情真是像他当初以为的那样,是他不小心让思俾丽怀了孕,那他怎么办呢?他会不会以非故意伤害为由,来开脱自己的责任,从而不了了之,使自己能安然逃脱呢?恩俾丽是无法预见他的反应的。不过造成这一危机的原因还全在她身上。她现在对他怎么办呢?她应该如何处置呢?
嗅,算了,她想,反正这是他们两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我何必牵扯进去?她回到自己房间里,关上了门。
但是,第二天早上在她敲开煮得嫩嫩的鸡蛋,看到蛋黄时,她仿佛觉得它像是一只黄色的眼睛,正以谴责的眼光富有深意地瞪着她,她觉得自己的嘴巴就像是受惊的海葵一般地紧紧闭上了。她喉咙里的肌肉收得紧紧的说,这是活的东西,是一条生命。她把盘子推开。她现在心中对这样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在单子上划去了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