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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小说网 www.cdjxj.net,最快更新董贝父子最新章节!

没有跟他见面,向他挑战。在这梦幻中,他不共戴天地埋怨整个世界,但主要是埋怨他自己。在这梦幻中,当他被马车向前拉去的时候,他灰心丧气的情绪使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显得黯然失色。

    这是个狂热的梦幻,过去的事物与当前的事物乱七八糟地混合在一起,他往日的生活与现在的逃亡搀合为一体。在这个梦幻中,他正疯狂地急忙赶往他应该前去的一个什么地方。在这个梦幻中,旧时的情景突然跳进一路上穿行过的新鲜风光中。在这个梦幻中,当他沉思默想着过去和遥远的事情的时候,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见到的现实的景物,而是厌倦不堪地感觉到,它们把他弄得糊里糊涂;在它们消失之后,它们的形象仍拥挤在他发热的头脑中。

    这是个梦幻,在这个梦幻中,发生着一个接一个的变化,但却仍然是那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他得不到休息。城镇和乡村,马,马车夫,丘陵和河谷,光明和黑暗,大路和铺石路,高地和山谷,雨天和晴天,但却仍然是那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马蹄声,他得不到休息。这是个梦幻,在这个梦幻中,马车终于沿着行人较多的道路,往遥远的首都跑去;它从古老的大教堂旁边飞跑过去;从道路上的小城镇和村子中间急穿过去,现在这些小城镇不像先前那么稀疏;当路过的行人看着他的时候,他隐蔽地坐在角落里,斗篷盖到脸上。

    在这个梦幻中,马车继续向前奔跑,他总是把一些思想暂时搁置起来,往后推到将来去考虑,并总是因为不断地思索而苦恼;他不能计算他在路上跑了多少个钟头,或了解旅程中的时间与地点。在这个梦幻中,他口干舌燥,眼花缭乱,近乎疯狂,可是不管怎样,他却还是依旧奋力向前行进,仿佛他不能停下来似的,然后他进入了巴黎;在那里,在生命与运动这两股哗哗的激流中间,混浊的河流泰然自若地转动着它的湍急的水流。

    然后,是一个混乱的梦幻,在这个梦幻中,有桥梁、码头、没有尽头的街道;有酒店、运水的工人、熙熙攘攘的人群、士兵、轿式马车、军鼓、拱廊。在这个梦幻中,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最终消失在四周一片喧嚣声与鼎沸的人声之中了。他经过一个关口的时候,换乘了一辆马车,在这之后,这种闹音渐渐地平静下来。当他前往海岸的时候,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又恢复了,他得不到休息。

    然后在这个梦幻中,又是日落和黄昏。在这个梦幻中,又是漫长的道路,沉寂的深夜,路旁窗户中微弱的灯光;然后依旧是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他得不到休息。在这个梦幻中,有拂晓、黎明、日出。在这个梦幻中,马车费劲地慢慢地上了一个山冈,在山冈顶上他感觉到新鲜的海风微微吹拂;他看见晨光在远方海浪的边际闪闪反射着。下了山冈,是一个海港,正好是涨潮的时候,可以看见渔船顺潮返航,快活的女人和孩子正在等待着它们。渔网和渔人们的衣服摊晒在海岸上;船员们忙忙碌碌,在桅杆和索具当中高高的地方也能听到他们的。活泼、明亮的海水,到处在闪闪发光。

    在这个梦幻中,船离开了海岸,从甲板上往回看,水面上烟雾朦胧。阳光穿过的地方,这里那里露出了一点明亮的陆地。在这个梦幻中,平静的海涨起了波浪,闪耀着水花,发出了喃喃的低语。在船舶经过的航线上,海洋上出现了另一条灰色的线条,迅速地变得更明亮和更高。在这个梦幻中,他看到了一座座悬崖、一间间房屋、一个风车、一座教堂,愈来愈分明。船终于进入了一个平静的水面,停泊在一个码头旁边;码头上一群群的人在往下看,并向船上的朋友们问候致意。他上了岸,迅速地从他们中间穿过,躲开每一个人,终于又到了英国了。

    他在梦幻中曾经想到一个他所知道的遥远的乡村中去,在那里隐居下来,然后悄悄地打听流传的消息,再决定怎样行动。仍然是在同样头晕目眩的状态中,他曾记起一个火车站,他必须从那里沿一条铁路支线前往他的目的地;在火车站附近还有一个僻静的小旅馆,他不十分明确地打算到那里去停留和休息。

    他怀着这个目的,尽快地偷偷溜进了一个火车车厢,用斗篷裹着在那里躺下,仿佛睡着了似的。火车很快就把他拉到离海远远的绿色的内地了。到达目的地之后,他从车厢窗子里往外看,仔细地观察着车站外面。他对这个地方的印象没有错。这是在一个小树林边上的一个隐蔽的地方。那里只有一间房屋,是特地为车站新建或改建起来的,房屋四周有一个整洁的花园;离这里最近的小城镇是在几英里之外。于是他在这里下了车,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就直接到了那个小旅馆里,在那里要了楼上两个位置相当隐蔽、并且是相通的房间。

    他的目的是休息,恢复自制力和稳定情绪。遭受失败之后茫然失措的情绪和愤怒的情绪完全支配着他,因此,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时候,咬牙切齿。他不能制止或指引他的思想,他的思想依旧随意转来转去,并拖着他跑。他精神恍惚,疲乏得要死。

    可是,仿佛他遭到了不幸,永远也不能再休息了,他感到昏昏欲睡,但并没有失去知觉。他对他的感觉丝毫没有办法,仿佛它们是属于另一个人似的。它们不仅强迫他注意现在的与事物,而且还不让他从旅途中所有匆匆忙忙的梦幻中解脱出来。这些梦幻不断地涌集在他的面前。她站在那里,用她乌黑的、轻蔑的眼光注视着他;他仍然坐在马车里,通过城镇与乡村,通过亮光与黑暗,通过雨天与晴天,通过道路与铺石路,通过丘陵与河谷,往前行进,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使他疲倦、恐慌,得不到休息。

    “今天是星期几?”他问正在准备给他开晚饭的侍者。

    “您是问星期几吗,先生?”

    “是星期三吗?”

    “星期三,先生?不,先生,星期四了,先生。”

    “我忘了。现在什么时间?我的表没有上弦。”

    “差几分就五点了,先生。您也许旅行了好久了吧,先生?”

    “是的。”

    “乘火车来的吗,先生?”

    “是的。”

    “很疲劳的,先生。我自己乘火车不多,先生,但是到这里的先生们常常这么说。”

    “有很多先生到这里来吗?”

    “总的来说是相当多的。可是现在没有人来。现在生意清淡,先生。现在不论什么行业都生意清淡。”

    他没有回答;而只是从他原先躺着的沙发上欠起身来坐着,每只胳膊都支靠在一只脚的膝盖上,并凝视着地面。他不能把注意力继续集中一分钟。它随意地转来转去,但片刻也不能消失在睡眠中。

    他吃完晚饭以后,喝了好多酒,但也无济于事。这种人为的方法不能使他合眼睡去。他的思想比先前更不连贯,更无情地把他拖来拖去,仿佛一位苦命的人被判定要这样来赎罪,被发狂的马拖着跑一样。没有忘却,没有休息。

    他坐在那里,喝着,沉思着,被胡思乱想拖来拖去,究竟有多久,谁也不能比他回答得更不准确。但是当他突然跳了起来,并细听着的时候,他知道他已经在烛光旁边坐了好久。

    因为现在,这确实不是幻想。地面震动了,房屋发出了格格的响声,那猛烈的、迅疾的、像死神一样的飞行就在空中!他觉得它临近了,又疾驰而过;甚至当他急忙跑到窗前,并看见那是什么的时候,他又往回退缩,站着不动,仿佛去看是不安全似的。

    真该咒骂一声,这火一般的魔鬼!它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响声,十分平稳地向前驶去,穿过了遥远的河谷,留下了耀眼的亮光与火红的烟尘,然后消失不见了!他觉得仿佛他已被拉出它行进的道路,幸免被它撕得粉碎似的。甚至现在,当最轻微的声响都已完全沉寂,他在月光中所能望见的整条铁路线已像沙漠一般安静无人的时候,这种感觉还使得他畏缩和打颤。

    他不能休息,并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这条路上(也许是他觉得这样),于是就走出屋子,在这条路的旁边漫步,同时根据落在轨道上、仍然在冒烟的煤屑来察看火车跑过的道路。他沿着火车消失不见的方向漫步了半个钟头光景之后,转过身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依旧紧挨着铁路的旁边——,经过小旅馆的花园,又继续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他一边走一边好奇地看着桥梁、信号灯、路灯,心里想,什么时候另一个魔鬼会从这里跑过去呢?

    地面在震动;他的耳朵中感觉到迅速的颤动;远方传来了尖锐的响声;暗淡的灯光正在向前移来,很快转变为两只红红的眼睛;强烈的火焰掉落着灼热的煤屑;不可阻挡的巨大的吼叫声愈来愈响;一阵劲风吹刮过来了,一阵轰隆轰隆的响声传过来了——另一列火车来了,又走了;他抓住门,仿佛要救住自己似的!

    他等待着另一列火车,然后又等待着另一列火车。他沿着铁路又走回到原先的地点。然后走回来以后又回到那里,并且通过他这次路途中令人疲倦的梦幻,依旧在等待着这些前来的怪物。他在车站上闲逛,等待着有一列火车会在这里停下来;有一列火车果真在这里停下来了,机车和后面的车厢脱钩以后开去上水,这时候他面对着它站在那里,注视着它的笨重的轮子和铜制的头部,心想它具有多么残酷的能量与威力哪!看看这些巨大的轮子慢慢地转动,想想你被它们压到身上,压得粉碎的情景吧!

    由于喝了酒以后引起的身心失调和缺乏休息——虽然他疲乏不堪,但却无法满足这种需要——,这些念头和这些事物在他的思想中病态地占据了很大的分量。当他回到自己房间里的时候——这已将近午夜了——,它们依旧反复出现在他的心头,他就坐在那里听着是不是又有一列火车开来。

    当他在床上躺下,没有希望入睡的时候,也还是这种情况。他仍旧躺着听;当他感觉到摇晃和震动的时候,他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口,观看(他从那里是看得到的)那暗淡的灯光转变成两只红红的眼睛,强烈的火焰掉落着灼热的煤屑;巨大的怪物飞快地奔驰过去,长长的一道烟雾弥漫在山谷上空。因为他在这里得不到休息,他打算在日出以后离开这里,于是他就朝着他前去的方向观望;然后他又重新躺下来,让他在旅途中的梦幻,让那些单调的铃铛声、车轮声和马蹄声来困扰他,直到另一列火车开来为止。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夜。他不但不能恢复自制力,相反的,随着夜间时光的流逝,他愈来愈失去了它(如果还可能失去的话)。当黎明来临时,他仍然被各种胡思乱想所折磨,仍然把他的思想暂时搁置起来,直到他的情况好转以后再说;过去、现在和将来,全都混乱地浮现在他眼前,他完全失去了沉着对待它们当中任何一个的能力。

    “您刚才说,我要搭乘的火车什么时候从这里开出?”他问昨夜侍候他的那个人,他这时候拿了一支蜡烛走进房间。

    “四点一刻光景,先生。快车四点经过这里,先生。——

    它在这里不停。”

    他把手举到血管在跳动着的头前,看一看表。将近三点半。

    “也许没有人跟您一道走吧,先生,”那位侍者说道,“这里有两位先生,先生,但是他们是在等去伦敦的火车。”

    “我记得您好像说过,这里没有别的人,”卡克转向他,说道;脸上露出过去他在发怒或怀疑的时候经常露出的那种鬼怪般的笑容。

    “我昨天跟您说的时候,这里是没有别的人,先生。这两位先生是在夜里搭乘慢车来的,这里是它的一个停车站,先生。要温水吗,先生?”

    “不要。把蜡烛拿走。我觉得天已够亮了。”

    他原先穿了一部分衣服倒在床上,那人刚一走开,他就走到窗口。夜色消逝,寒冷的晨光接着来临,天空中早已弥漫着即将升起的太阳的红光。他用冷水洗了洗头和脸——这并不能使他冷静下来——,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付了帐,然后走出旅馆。

    向他吹来的空气冷飕飕的,使人感到很不舒服。露水很重。他虽然身上热乎乎的,但还是禁不住打哆嗦。他朝昨夜走过的地方和在早晨发出微光、已经失去重要性的信号灯看了一眼之后,转向太阳正在升起的地方。他看到了它露出地平线时那光辉壮丽的景象。它那美丽是多么威风凛凛,多么卓越非凡,它是多么神圣、庄严啊!他那淡弱无光的眼睛看着它平静地、安详地升起,对从世界创始以来在它的光线照耀下所曾发生过的所有的罪行与邪恶都无动于衷,这时候,谁能说甚至在他心中就没有激发出在世上行善积德,在天堂中得到报答的淡薄观念呢?如果他曾在什么时候怀着亲切和悔恨的心情回忆起他的姐姐或哥哥的话,那么谁能说那不就在现在呢?

    他现在需要这样的心情。死神已迫近他。他已经从活着的世界中除名,正在走近坟墓。

    他已支付了通往他打算前往的乡村的车费;现在正独自在走来走去,同时沿着铁路线看过去;从这一边看过去是河谷,从另一边看过去是近处的一座黑暗的桥梁;他走到来回踱步的木制站台的一边的尽头,正转回身子来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他从他那里逃出来的那个人,正从他本人曾经进去过的门中走出来。他们的眼光相遇了。

    在突然的惊慌失措中,他步子不稳,身子摇摇晃晃,滑倒在下面的铁路上。但他立刻站了起来,在铁路上往后退了一、两步,使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扩大一些,同时呼吸短促地望着追赶他的人。

    他听到一声呼喊,——又听到一声呼喊,——看到那张原先充满复仇的愤怒的脸孔,现在转变为有些病态与恐怖的表情,——他感到地面在震动,——在一刹那间明白了:火车正疾驰而来——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环顾四周——

    看到那两只在白天显得模糊与暗淡的红眼睛就在他的面前——他被撞倒,钩住,卷到一个凹凸不平的磨上,这磨一圈一圈碾着他,把他的四肢撕断,用火一般的高热舐吃着他的生命,并把他支离破碎的肢体在天空中抛掷着。

    当那位被他认出的旅客晕倒并苏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四个人从远处用一块板抬来一个什么东西,沉重与安静地躺在板上,上面被覆盖着;他还看到另外一些人把在铁路上嗅来嗅去的几条狗赶开,并撒了好些灰烬,把他的血给覆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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