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节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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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却在过着人的生活;我一直胆小怕事,什么都不敢做,谁又给过我们报尝?到某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一朝春尽红颜老,青春的花儿凋谢了,然后就悄然死去,糊里糊涂的什么也没有见过,一天像样的日子也没有过过。看吧,很快家乡那边那种谨小慎微的日子又要开始,那是个多可怕的狭小天地啊,而这里呢,这里什么都有,多得你不享受也不行,可我反而害怕,我像个黄毛丫头似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敢见人,真是懦夫,胆小鬼,傻瓜,荒唐!真的荒唐吗?既然如此,要不要打开门闩,说不定……不,不,今天就算了。我不是还在这里吗,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唔,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光,这是多长的一段时间啊!不,我决不再当傻瓜了,决不再做胆小鬼,我要享受这一切,占有这一切!所有这一切,一样也不落下……
于是,唇边挂着微笑,胳臂向两侧伸开,嘴唇微微开启着,好像在期待热吻——克丽丝蒂娜就这样入睡了。她哪里知道,这是她在这个上流社会里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夜了呢!
人在感情激动时往往不善于观察:所有沉浸在幸福中的人都无法成为心理学家。只有内心不安的人才会使自己的全部感官处于最大限度的紧张状态,意识到随时可能有危险——这种本能使他变得异常聪明,超过了自然赋予他的智力。克丽丝蒂娜哪里想得到,对于另外一个人来说,几天来她在这里的生活竟成了不安和危险的源泉了。那个很会动脑子分析问题的曼海姆姑娘,克丽丝蒂娜懵懵无知地把她喜欢同自己亲热地聊天当成了友情的表现,可实际上呢,她却被克丽丝蒂娜社交上的胜利大大地激怒了。在这位美国人的女亲戚到来之前,工程师早已同她频繁地眉来眼去,并且作过多次暗示,他完全是真心诚意,甚至已经考虑到结婚的问题了。当然,关键性的转折还没有出现,也许只差两三天,只差在一个适当的时机作一次定情的倾心交谈便可以定局了;然而恰恰在这个时候克丽丝蒂娜来了,这真是大杀风景,夺人所好,从此工程师的兴趣便愈来愈明显地转移到克丽丝蒂娜身上。这或许是由于家业豪富散发出的耀眼圣光、由于那响亮的贵族姓氏影响了这个善算计的人,或许仅仅是由于克丽丝蒂娜身上那熊熊的欢乐之火、那汹涌的幸福之浪感染、征服了他吧;不管是哪种情况,总之,这个小个子曼海姆女人怀着妒忌又恼恨的心情——这里既有一个半大女学生那还带着孩子气的嫉妒之心,同时又有成年女子那种咬牙切齿、势不两立的气恼和妒恨——发现自己是被冷落、被甩在一边了。工程师现在几乎只同克丽丝蒂娜跳舞,每晚都坐在凡-博伦家的桌旁。克丽丝蒂娜的情敌意识到:如果不想失去他,现在已是刻不容缓地采取果断行动扭转局面的时候了。而凭着高度警觉者的本能,这个诡计多端的小个子女人早已觉出克丽丝蒂娜的炽热情绪有点异样,其中有某些地方在社交场合显得颇不寻常,于是,当别人还在对这洒脱不拘的纵情欢乐表示赞叹和神往时,她就已开始竭力探究这背后的秘密了。
她的考察先从一步步亲近克丽丝蒂娜开始。散步时,她总是亲热地挽起克丽丝蒂娜的手臂,告诉她自己的一些半真半假的私人秘密,仅仅为了诱使对方说出那些羞于启齿的隐私。晚上,她经常到屋里来找完全蒙在鼓里的克丽丝蒂娜,坐在她床沿上,抚摩她的手臂,而克丽丝蒂娜呢,目前正渴望用她的幸福心情去感染别人,所以对来人的热情友好总报以衷心的感激,对她的问题,都毫无保留地一一作答,也不问这些问题是发自真心的还是设计好的圈套;只有碰上那些触动她最隐秘的心事的问题,她才本能地躲闪回避,比如当卡尔拉问她,在她们家里有多少婢女,有多少房间时,她真真假假地回答说,现在母亲生病,完全住乡下,深居简出,从前自然是另一种样子。可是每当她不慎稍一走嘴,不能自圆其说,那位怀着鬼胎的来客便紧追不舍,从而渐渐摸到了底细:原来这位新来的女子,这个以华丽服装、珍珠项链以及全身的珠光宝气使自己在埃德温眼里黯然失色的女人实际上出身寒微。无意间克丽丝蒂娜又在几个社交问题上暴露了自己的无知,比如她竟不知道马球运动是要骑马的①,不知道“科蒂”,“豪比根”是最畅销的名牌香水,分不清高中低档各类汽车,从来没有看过赛马;诸如此类的一二十个内行词语,又暴露出她对时髦的共济会也是很无知的。在文化程度上,她同这个化学系大学生相比当然十分可怜:没有上过九年制中学,不会外语,也就是说,她直率地承认她早已把在学校学的那几句不像样的英语忘光了。哎哟,不对了,这位叫做封-博伦的摩登小姐看来是有点问题!只要紧抓不放、步步进逼,就能看清她的真面目!于是,小阴谋家满怀嫉妒,施展出她的全部心计,大举进攻了。
①马球(Polo),原文为单纯名词,并非“马”与“球”组成的复合名词,所以从构词成分中看不出“马”字。
她足足花了两整天,辛辛苦苦同人拉家常、察言观色、窥探动静,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职业女理发师都是喜欢聊天的;她们两手忙于工作,两片嘴皮却很少闲着。那个机灵的迪韦努瓦太太,她开的理发室同时也是各种新闻的总交换站,曼海姆女人来洗头时,向她打听起克丽丝蒂娜的情况,她银铃般尖声笑着说:“Ah,?①”——笑声像流水不断汩汩喷溅出来——“!①”;她说,克丽丝蒂娜初到时发式跟乡下姑娘一样,一对又粗又大的辫子盘起来,上面还别着死沉死沉的铁发针。理发师说,她以前完全不知道怎么欧洲还在生产这种粗笨的玩意儿,她记不清在哪个抽屉里还放着两副这种发针,这是她特意当成珍贵的古玩收藏起来的呢。不用说,理发师的话是一条很有油水的线索,于是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带着几乎是运动员那样的拼搏劲头跟踪追击了。下一步,她巧妙地诱使分管克丽丝蒂娜住的那层楼的女招待打开了话匣子,不久之后就弄清了真相:原来克丽丝蒂娜是提着一个小得可怜的藤箱来到宾馆的;她现在的全部衣物,甚至包括换洗衣裳,全是凡-博伦太太匆匆忙忙买给她或借给她的。曼海姆女人通过东奔西走、四处访问,小费也花了不少,终于把包括角质柄雨伞在内的每项细节都弄得一清二楚了。恶人交好运,无巧不成书,克丽丝蒂娜到门房取那几封寄给霍夫莱纳的信件时,她恰恰站在一旁,接着,她又狡狯地故意装成随便问一声,便获得了令人震惊的情报:克丽丝蒂娜根本就不姓封-博伦!
①法文:啊,凡-博伦太太的侄女(外甥女)吗?
②法文:啊,她刚到这里时那样子真是可笑极了!
这一条就足够,甚至绰绰有余了。炸药已经齐备,卡尔拉现在只需安好引线就行了,宾馆里有那么一个人。黑天白日地坐在大厅里,手持武器——长柄单片眼镜,活像一个检查站的官员,这就是枢密顾问施特罗德曼夫人,一个著名外科医生的遗孀。这位老太太半身瘫痪,她乘坐的轮椅,被众人一致公认为此间集一切社交新闻之大成的情报所,特别是审查决定各种新闻的可靠与否的最高决策机关;在这场把所有的人都席卷进去的勾心斗角的秘密战争中,它剑拔弩张,严阵以待,日以继夜地活动着,拼命搜集准确的情报。曼海姆女人来到老太太旁边坐下,急不可待而又十分巧妙地一吐为快,把这份珍贵的情报提供了出来。当然,她讲这件事时摆出了一副极为友好的姿态:唉呀,这位封-博伦小姐真是可爱极了,哦,封-博伦小姐——这座宾馆的人都这么称呼她,其实呢,你简直一点也看不出她原来竟是下层人出身啊。凡-博伦太太心肠真好,把一个站柜台的,或者谁也不知是干什么别的事的女娃说成是自己的侄女,用自己的衣服把她装扮成富贵小姐,让她改名换姓出人社交场所,唔,说起来真是让人拍案叫绝!是的,美国人在这些等级问题上确实比我们落后的欧洲要民主些,开通些,我们一直还很看重门第(听到这里枢密顾问夫人像好斗的公鸡那样晃了晃脑袋),说到底,我们不但要看穿着、看钱财,还要看文化、看出身。不待说,曼海姆女人不会忘记将那把土里土气的雨伞作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总之是把每件可以刺伤对方的令人捧腹的细枝末节,一古脑儿向情报所和盘托出了。于是,就在当天早晨,这件新奇故事便在整座宾馆传扬开来,而且同任何小道消息一样,在不胫而走的过程中添枝加叶,越说越难听。有的说,美国人就爱干这种事,比如把一个女打字员假扮成百万富翁,专门为了气一气贵族,唔,这事甚至还被编成了一出戏呢。还有的说,大概这女人是老先生的情妇,要不就是他夫人的同性恋人,等等。总之,卡尔拉的计划进行得极为顺利。到了这天晚上,当克丽丝带娜还完全蒙在鼓里,继续同工程师暗地幽会时,她已经成为宾馆中窃窃私议的主要话题了。当然,为了不被人看成傻瓜和蠢货,谁都宣称自己早就发现此人破绽百出,谁也不愿承认自己是受骗而信以为真了。而由于人们的记忆往往很乐意为他们的意愿服务,每个人就都把他记起来在克丽丝蒂娜身上看到的、昨天还认为是美妙无比的任何一件小事,统统都拧成了证明她十分可笑的话柄。所以,当她那热乎乎的、青春焕发的身子还沉浸在幸福之中,当她还在睡眼惺忪地、朱唇半启地微微笑着,还在继续欺骗自己时,她这场并非出于本意的、无辜的骗局,已是尽人皆知了。
谣言总是最后才传到本人耳里的,克丽丝蒂娜没有觉出这天上午她不论到哪里,背后就有人投来讥笑、窥探的目光,它们交织成一个吐着火舌的、密集的炮火包围圈紧紧缠住了她。抱着与人为善的态度,她恰恰走到了最危险的地方——枢密顾问夫人旁边坐下来,既未觉察老太婆在用一些居心不良的问题挑逗她,也没有意识到四面八方的邻座都竖直了耳朵在细听她们讲话。坐了一会儿,她热情地吻了吻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的手,然后就如约去陪伴姨爹姨妈散步了。在回答她的问好时,个别客人忍不住发出哧哧的轻微笑声,这她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异样。人家高兴,难道不让人笑出来,而要绷着脸不成?她那无忧无虑的眼里发出明亮、欢快的光,目送着那些表面一套、心里一套的人走开去,她像一团火,借着风势轻捷地呼呼穿过大厅,纯洁地虔信着这个善良的世界。
姨妈起初也毫无察觉;当然,这天上午她也发现气氛有点不对,但并没有想到这同克丽丝蒂娜有什么联系——事情是这样的:宾馆里住着的那对西里西亚地主夫妇——封-特伦克维茨先生和太太,在日常交往中严格恪守封建等级界限,对所有资产阶层人士一律不屑一顾。然而,对凡-博他夫妇他们却另眼相看,这首先是因为这对夫妇是美国人(仅仅这一点已经意味着具有某种贵族身分了)而又不是犹太人,另外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次子哈罗明天就要到达此地,而这个儿子的房产在抵押贷款的沉重利息下岌岌可危,看来让他结识一个美籍女遗产继承人是不会没有一点好处的。话说回来:封-特伦克维茨夫妇原先同凡-博伦太太约定今天上午十点一起外出散步,可是突然(从枢密顾问夫人情报所得到消息之后)在九点半派门房来转致歉意说不能奉陪了,但又未说出任何理由。更为奇怪的是,中午见面时他们仍然不对这次突然取消约会作出解释,亲自表示歉意,而是生硬地打个招呼就从凡-博伦夫妇桌旁走过去了。“真是怪事,”在一切社交活动中敏感至极,甚至到了病态程度的凡-博伦太太立刻狐疑起来。“难道我们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们吗?究竟出了什么事了?”紧接着又出现一件怪事:午饭后她坐在大厅里(安东尼照例在午睡,克丽丝蒂娜在书房里写信),竟没有一个人到她桌旁来。平时总是有人过来随使聊聊的,不是金斯雷夫妇,就是别的熟人,而今天呢,好像都约好了似的,每个人都在自己桌旁稳坐不动。她独自一人坐在那柔软的圈手椅里等待着,十分纳闷为什么没有一个朋友过来,那个趾高气扬的特伦克维茨,居然连句道歉的话都不说。
到底有一个人走过来了,可是也与往常不同:来人踱着僵硬的方步,表情异常做作,态度一本正经:这是埃尔金斯勋爵。他显得精神疲乏,眼皮发红,讳莫如深地眯起双眼——而平时他看人总是坦率自然、目光明晰的呀!他今天这是怎么了?他简直像大礼参拜似地向她一鞠躬说道:“我可以同您一起坐坐吗?”
“当然可以,亲爱的勋爵,您今天怎么这样客气呵?”
使她迷惑不解的事情还没有完:埃尔金斯的举止非常不自然,一会儿紧盯着自己的脚尖,一会儿解开上衣扣子,一会儿又用手抻抻裤缝;奇怪呀,真是奇怪。他究竟是怎么了,她想,这模样简直就像马上要登台发表节日演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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