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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日头毒得能晒出人的油来。
天上没有一点云,地上没有一点风,到处都烤似的热,让人心里直发躁。怪不得人家说,夏天里火气大,到处着了火似的,火气还能不大!
这一带,光秃秃的,放眼望去一片黄,一条黄土路笔直的通到老远,看不见头儿,人站在这儿,头顶上烤,脚底下烫,看得到的地方似乎都冒着火苗儿,处在这种情形下,人会爆裂。
可是,从没有人在这儿热得爆裂过,老天爷是仁厚的,只在这儿安置了一棵大树,枝叶茂密的大树,树干粗得两个人合围,那片树荫简直像把大伞,往下头一站,热浪不侵,暑意全消。
这棵大树,就长在这儿的路口旁,这可给过往的客商造了福了,这种天到了这儿往树荫下一坐,那可是花多少钱都未必买得到的。
这是真的,你瞧,这会儿这片树荫下就有人,人一共三个,靠着树干半躺半坐,头上各扣一顶宽沿草帽,把脸都挡住了。
三个人都一身黑衣,一个身材瘦高,两个个头儿精壮,身边都放着一个长长的布囊,都靠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八成儿睡着了。
如福气,会享受。
放眼这一带,上那儿找这么个地方?睡到日头偏了西,歇息够了,也不那么热了,那时候再起身上路,岂不少受许多罪?
这条路上的过往客商,八成儿都打这种主意,除非有什么急事儿,要不就都白天歇息,夜晚赶路,不然这条路上怎么瞧不见一个人影儿?
是么?
就在这时候,路的那一头儿,远处出现个小黑点,小黑点近一点的时候,也传来了轻微的蹄声跟轮声!
小黑点移动挺快,一转眼工夫就变得相当大了,看出来了,那是一辆马车,黑马车,与此同时,蹄声跟轮声也听得清清楚楚了。
又一转眼工夫,马车已进入十丈内。
没错,是辆黑马车。
单套,连套车的马都是黑的。
高坐车辕赶车的,是个身躯微显佝偻,脸色黝黑,须发俱霜的老者,此时蹄声如骤雨,轮声如阵雷。
这种声势树荫下睡觉的还能不醒?
醒了!三个都醒了。
大帽一掀,站了起来,瘦高的的那个一张马脸,颜色白里泛青,这么热的天,他却阴冷之气逼人。
精壮的两个,一般的浓眉大眼络腮胡,一脸的骠悍之色。
这么样三个角色,马车吵醒了他们,只怕麻烦了。
这还是真的,瘦高马脸黑衣人一松手,宽沿大帽落了地,然后他迈了步,不快不慢的到了路中间,往那儿一站,不动了。
站在路中间,当然是为拦马车。
赶车的佝偻老者看见了,也明白,呦喝声中,他立即收缰控马。
马车停住了,跟瘦高马脸黑衣人的距离,却只剩了一丈。
这在一辆疾驰中的马车来说,算是够险的,车辕上那佝偻老者脸色微变,一双白眉高高扬起。
那瘦高马脸黑衣人却是像个没事人儿似的,一张马脸不止阴险,而且没有一点表情。
旋即,佝偻老者脸色恢复,车辕上微微拱手:“急着赶路,车行快速,因而吵了三位的觉,还望三位多多包涵。”
他不失为一个明白人!
瘦高马脸黑衣人依然阴冷,依然没表情:“老头儿,你错了,我拦你车,不是为这!”
不是怪马车的蹄声、轮声吵了他们三个的睡觉。
佝偻老者微怔:“不是为这?”
瘦高马脸黑衣人道:“不是。”
他似乎不喜欢多说话。
“那是……”
“赶路辛苦,树荫下歇歇,也可以掀开车帘,让车里的人透透气。”
好意,但是管的事太多了!
马车车帘低垂,车篷密遮,车里真要是有人,恐怕还真受不了。
车辕上,佝偻老者又拱手:“多谢尊驾好意,只是我刚说过,急着赶路,所以车行快速……”
“你是说,急着赶路,所以不能停下来歇息。”
“不错,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尊驾好意!”
“这恐怕由不得你!”
没见瘦高马脸黑衣人动,他已然到了车前,一只手扣住了套车马的辔头。
佝偻老者一双白眉再次扬起:“这是……”
瘦高马脸黑衣人阴冷道:
“我这是为车里的人着想,不能让活的死了,死的臭了。”
佝偻老者脸色一变:
“敢情你们是有心人!”
他高坐车辕,扬鞭挥出,脆响声中,鞭梢儿电击瘦高马脸黑衣人。
瘦高马脸黑衣人冷笑撒手飘退,这时两名精壮黑衣人闪身掠到,除了各提长型布囊外,还把瘦高马脸黑衣人的布囊扔给了瘦高马脸黑衣人,动作一气呵成,干净俐落。
如今,三个人成一行挡在了马车前。
佝偻老者道:“什么意思,说吧!”
瘦高马脸黑衣人道:“你多此一问!”
“我明白了,那恐怕得我先跌下马车!”
“不难,只是这不关你的事,是不?”
“你们的意思,是让我收手撤腿!”
“一大把年纪了,不容易,为你的以后想想。”
“像我这种年纪,来日还有多少?”
“来日或许不多,但多年挣来的,值得珍惜。”
“那不是我带来的,也带不走,是不是?”
瘦高马脸黑衣人双目之中闪了冷芒:
“老头儿,我们兄弟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佝偻老者道:“你们兄弟既然讲仁义,就不该等在这儿拦这辆车。”
瘦高马脸黑衣人道:“我们兄弟一向讲仁义,不过那是看对谁!”
“既是对我讲仁义,为什么不看在我的份上,抬抬手,让这辆车过去。”
“老实说,我们兄弟对你讲仁义,你就该知足,不要贪多,不妨告诉你,我们兄弟对你讲的这仁义,也是有限度的。”
佝偻老者仰天一个哈哈:
“那是因为是我,若非是我,你们兄弟恐怕不会讲什么仁义。”
瘦高马脸黑衣人阴冷一笑:
“老头儿,你太高估自己了,你是谁?”
这并不是表示不知道佝偻老者为何许人,而是说并不是因为知道佝偻老者为何许人才对他讲仁义。
所谓讲仁义,谁都知道,那只是有所顾忌。
佝偻老者一双老眼倏闪冷电:
“既然这样,那咱们这间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一名精壮黑衣人冰冷道:
“听到了么?老大,咱们兄弟这份心白费了。”
另一名精壮黑衣人道:
“那还等什么?”
话落,三个人同时抖开了手里的布囊,布囊褪落,精光闪动,那是三把奇形怪状的兵刃。
与此同时,佝偻老者一声:
“我来看看,你们三个究竟仗恃的是什么!”
他抖手扬鞭,鞭梢儿脆响,响声中,长鞭像灵蛇,直卷三名黑衣人。
三名黑衣人倏地散开,两名精壮黑衣人分左右扑向马车,瘦高马脸黑衣人则举兵刃让长鞭缠住。’
一上手,就展现高着,顾车前就顾不了左右,顾左右就得舍弃这条长鞭。
三名黑衣人不是省油的灯。
佝偻老者又岂是易与之辈,他一根长鞭的确像灵蛇,只见他一震腕,鞭梢已从瘦高马脸黑衣人兵刃上松开,他再振腕,鞭梢儿如流星疾射而回,分袭马车左右。
这,突然出了瘦高马脸黑衣人意料之外,他怔了一怔,随听他一声:“老二,老三小心!”
话声中,他身形腾起,挥动兵刃,直扑车辕。
刹时,佝偻老者三面受敌。
佝偻老者站了起来,只是站了起来,这一站起,身躯忽然不佝偻了,硬是高了一尺,雪白的须发飘扬,威态慑人,只见他连连振腕,长鞭在空中飞舞,像极灵蛇翻腾,疾如闪电,硬是力阻三名黑衣人。
一时之间,三名黑衣人还真难近马车。
但是,一时之间,老者也奈何不了三名黑衣人。
忽然,“叭……”地一声,黑忽忽一物激射斜飞,“笃!”地一声射进了树干,留在外头的一段倏然垂下。
那不是别的东西,赫然是一截鞭梢儿。
是么?应该没错,看!
老者跟三名黑衣人都停了手,老者手里的那根长鞭,清清楚楚的没了鞭梢儿,少了一截!
老者怔了一怔!
三名黑衣人仰天大笑!
笑声中,三人又动,齐扑马车。
老者为之惊怒,瞪目扬眉,须发俱张,怒扬沉喝,声如霹雳,喝声中,他离车辕腾起,迎向三名黑衣人。
四条人影合在一起,为时不长,不过转眼间,转眼工夫之后,四条人影倏然分开,三条落在车前,一条落回车辕。
再看,三名黑衣人持兵刃凝立,没有任何异状。
车辕上的老者,身躯又自佝偻,一下子矮了许多,胸前近左肩处衣衫破裂一块,微微有点血迹。
一时间,静得什么声息也听不见,令人隐隐有窒息之感。
突然,瘦高马脸黑衣人打破静寂说了话:“老头儿,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我们兄弟要让你知道,现在再想要仁义,已经没有了。”
佝偻老者也说了话:“我也要你们兄弟知道,我还没有跌下马车去。”
瘦高马脸黑衣人冷怒而笑:
“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不!”佝偻老者截了口:“这是尽心尽力,有始有终,死活都庶几无愧。”
话落,他就要动,当然,这一动是全力一拼。
忽听车篷里传出一个冰冷,但不失甜美的女子话声:“老爹,不可!”
佝偻老者身躯一震:
“姑娘……”
那冰冷甜美女子话声道: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姑娘,除了这么做,没有别的办法。”
“不,也许这是天意,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正如老爹你刚才说的,你我都庶几无愧了。”
佝偻老者老脸上泛现惊容:
“不,姑娘!你不能……”
“我不能?老爹,难道说让华家连累你,再添罪孽不成?”
“姑娘……”
“老爹不要再说了,我心意已决……”
佝偻老者背后的车帘突然掀开,看见了,车里两个人,两个女子,都穿着孝,一身雪白,年纪大一点的,廿上下,冰肌玉骨,清丽如仙,年纪小点的,十八九,长得也挺好看,她扶着那位美姑娘,一看就知道是个婢女。
除了两个女子之外,车里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一口棺材,普普通通的一口棺材。
佝缕老者霍然转身,悲愤叫道:
“姑娘……”
只听美姑娘道:
“接下来是我的事了,老爹就不要管了!”
佝偻老者还叫:
“姑娘……”
美姑娘脸色一肃,抬眼车外:
“活人在这儿,死人也在这儿,你们想怎么样,看着办吧!”
两名精壮黑衣人齐望瘦高马脸黑衣人。
瘦高马脸黑衣人说了话:
“你是华老儿的女儿?”
美姑娘道:“是的。”
“我们兄弟没想到,华老儿会有你这么样的一个女儿。”
“现在你们知道了,又如何?”
“不妨让你知道,你可以放心了,你死不了了。”
佝偻老者转过去暴喝:“住口!”
美姑娘道:“老爹,不要这样。”
佝偻老者回过头去:
“姑娘,你不该掀开车帘。”
瘦高马脸黑衣人道:
“老头儿,到最后还是要掀起车帘的。”
美姑娘道:“老爹听见了么?”
佝偻老者咬牙切齿:
“我跟你们拼……”
美姑娘道:“老爹,别让华家存殁俱悲。”
“姑娘……”
“我说过,接下来就是我的事了。”
“姑娘把我当什么人了。”
“老爹又把华家存殁当什么人了。”
“姑娘……”
“老爹,你已经尽了心力了。”
“不……”
美姑娘抬眼车外:
“你们还没有答我问话。”
瘦高马脸黑衣人道:“什么?”
“先父已经过世……”
“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们兄弟死人活人都要。”
“华家跟你们,究竟有什么仇怨?。”
“江湖上,有些事是不必仇怨的。”
“这么说,华家跟你们没仇怨。”
“你问的太多了。”
“我这么想,留下华家活人,放走华家死人,岂不是好!”
“不好,死活我们兄弟都要。”
“有道是,人死一了百了。”
“那是你的说法。”
佝偻老者道:“姑娘听见了,没有用的。”
“老爹……”
“怎么样都逃不过,何如一拼。”
“老爹,即使逃不过,我也不愿意一拼。”
“姑娘……”
“我说过,我心意已决。”
“我懂姑娘的意思,只是姑娘那是逼我自绝。”
“老爹……”
“姑娘,你要我怎么活?”
的确,美姑娘是好意,不愿意连累佝偻老者,到了这个地步,让佝偻老者收手撤腿,置身事外,让佝偻老者保住老命活下去,可是,让佝偻老者怎么活?
只听美姑娘道:“老爹,我只能这样了,我总不能让你为我华家死!”
这也是,以美姑娘一个弱女子来说,你也只能这样了。
美姑娘跟佝偻老者的话多么悲凄?可是这么悲凄的话并没有感动三名黑衣人,他们三个不但视若无睹,而且听若无闻。
只听瘦高马脸黑衣人道:“你们说完了么?”
美姑娘道:“你们只要姓华的,对不对?”
瘦高马脸黑衣人道:“不错!”
“那么,华家的死活都在这儿,不姓华的你们放他走。”
瘦高马脸黑衣人冷笑:“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放谁走不放谁走,由我们兄弟说话。”
美姑娘脸色一寒,冰冷道:“由我说话,否则你们得到的姓华的没有一个活口。”
这话谁都懂,美姑娘她是以死相胁。
这一着似乎有效,瘦高马脸黑衣人迟疑了一下:“不姓华的他要是不愿走,那可不能怪我们兄弟。”
佝偻老者须发贲张,威态慑人:“你们明白就好,除非我倒下去,否则你们别想遂心如愿。”
瘦高马脸黑衣人阴阴笑道:“你听见了,这能怪我们兄弟么?”
美姑娘道:“老爹,不姓华的不只你一个。”
不错,还有那名婢女,佝偻老者不走,人家怎么走?这不是拉着人家一起死么?”
佝偻老者道:“我懂姑娘的意思,不要紧,谁要走谁走!”
谁走,谁不走!
那名婢女没有美姑娘胆大,早就吓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瘦高马脸黑衣人阴阴笑道:“我们兄弟看,两个不姓华的谁也不愿意走,这就不能怪我们兄弟了。”
话落,他就要抬手。
抬手的意思,当然是招呼两个精壮黑衣人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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