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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咳一声,朱端亲自为缪千祥斟满了酒,双手举杯笑得十分勉强:
“来,千样,这一杯,我先敬你——”
缪千祥连道不敢,一口把酒干了,朱端拿起筷子,虚虚让着:
“吃菜,吃菜,临时请你过来,没准备什么好东西,你可别嫌弃才好……”
夹起一块鸡冻塞进嘴里,缪千祥多少有股怪怪的感觉,他心口不一的道:
“哪里哪里,大叔大客气了,平时想来拜谒大叔,又怕惹大叔生气,几次硬起头皮,却只敢在门外徘徊,今蒙宠邀,实在惶恐……”
朱端呵呵子笑着,却毫无笑的内涵,那腔调听在缪千祥耳中,竟似在哭;朱端一时不曾接话,缪千祥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两个人面对面的笑,笑得气氛很僵。
于是,缪千祥又夹了一筷葱烤鲫鱼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还继续扮着笑容。
朱端放下筷子,直愣愣的盯着缪千祥瞧,他是瞧得如此专一审慎,不禁令缪千祥内心打鼓,暗忖着这胖子莫不成脑袋里岔了根筋?
好半晌之后,朱端蓦地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你很中意我们家秋娘?”
料不到是这么个单刀直入法,缪千祥脸上的笑容像是抹着一层浆糊,半湿不干的绷得难受;他咽下口里的鱼沥,声音浊重:
“不瞒大叔,我不止是中意,简直想她想得快疯了!”
嘿嘿笑了起来,朱端两顿肥肉都在颤动:
“好,好,这就好办,这就好办……”
缪千祥迷惑的道:
“大叔的意思是?”
朱端先替缪千祥再斟上酒,才双手叠腹,迷着眼道:
“你,呃,有没有心要秋娘当老婆?”
缪千祥直觉感应到对方话里包涵着其他不可解的意义,却冲口道:
“当然有心娶她,还望大叔成全。”
嘴里这么说,他两眼也正望着朱端,下意识中,明白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朱端润了润他肥厚的双唇,慢吞吞的道:
“千祥,你哩,虽说长得太高马大,一身结棍,头是头,脚是脚,像个人模人样,但可惜出身太低,又没什么家当,我们秋娘自小矫生惯养,固然是她爹娘死早了,却在我的拉拔下没吃过一点苦,受过一点罪,我疼她爱她,犹如已出,如果把她许给了你,好比一朵鲜花插牛粪,太也委屈了她!”
又来了不是?这一套!缪千祥气往上涌,却警惕的自我克制,嘿嘿笑着:
“钱是人赚的,财是人攒的,大叔,我还年轻,朝后的时光长着,金山银山不敢说,过日子总不会亏待了秋娘,将来便开不成像你这般的当铺,吃饭却还有余裕……”
朱端摇摇头:
“等熬到那时,只怕秋娘早把头发都愁白了,千祥,不是我势利眼,生活现实哪!”
缪千祥忍耐的道:
“我养得起秋娘,而且,我认为夫妻间情感的契合,应该胜过物欲的追求……”
朱端面孔上的表情有点古怪,他用力吸吸鼻子,目光投注在桌间另一盘红烧肘子上,似乎是在研究这盘肘子的风味,但说的话却与肘子毫无关联:
“千祥,我是白手起家,辛苦立业,挣扎了这大半辈子,我知道什么叫人情,什么才是生活……先不提这些,假如我告诉你,我同意把秋娘许给你,你怎么说?”
几乎就要从椅子上跳将起来,缪千祥生恐自己听错了,他直愣愣的望着对面肥头大耳、脸庞团团的朱端,竟抑压不住声音的颤抖:
“大叔,你,呃,你方才可是在说,答应将秋娘许给我?”
双层的下巴微微抽动,表示朱端是在点头了:
“不错,我是这样说,你愿意娶她么?”
缪千祥闭闭眼,努力将那股激奋的情绪平静下来,然后,他不由自主的笑着:
“愿意,大叔,我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天可怜见,这本就是我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期望啊……”
朱端微微含笑,“嗯”了一声,这种状似赞许,又似鼓励的反应,使缪千祥热血沸扬,精神亢奋,浑身有如腾云驾雷般的轻飘,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荡,霍地离座而起,冲着朱端便是长揖到地:
“多谢大叔成全,我现在才知道大叔往日的苦心孤诣,棍棒之下,恶言之中,原是劳我筋骨,磨我节志,是要我领悟成家不易,创业维艰,喻示我奋发向上的玄机,点化我切莫自弃的手段,大叔、大叔,大叔用意之深,实在令我又是惭疚,又是感激……”
朱端不由呆了片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还有这么深妙的本事来批项教人。缪千祥这一顿实际上出自肺腑的恭维,要不是房中并无第三者存在,朱端差点就以为是在说另一个人了,突兀间,他欠身伸手架住缪千祥的势子,急切的道:
“慢来慢来,你先莫着急,我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下文,你坐好,且等我把话讲完再做道理。”
缪千祥一时叫这个意外的喜讯冲昏了头,回座之后,犹目倾身侧耳,摆出一副恭聆训示的模样,神色中,隐隐然已有了新郎官的味道。
佯咳一声,朱端末免有几分尴尬的道:
“我说千祥,秋娘那丫头,你是愿意要她的了?”
缪千祥诚心诚意,诚惶诚恐的道:
“愿意,愿意到了极处。”
朱端道:
“而我也答应了这门婚事,嗯?”
脸上又似绽开了一朵花,缪千祥尊重的道:
“都是大叔成全。”
朱端用手指捻了捻耳坠,胸有成竹的道:
“不过,我却附带得有一个小小的条件,只要你依了我的条件,秋娘就是你的人了。”
心腔子一紧,缪千祥的兴奋感猛的便冷却了一半,他忐忑的问:
“大叔,不知这附带的条件是什么?”
拿起酒杯来轻抿一口,朱端故示悠闲自若:
“这个条件,就是我所说的‘下文’,千祥,你要办得到,夙愿自然得偿,我不但同意秋娘嫁你,另有一份丰厚嫁妆陪缀;反过来说,如果你没法子履行这个条件,嘿嘿,你就还是你缪千祥,管自回去卖你自己的肉吧!”
这不叫翻脸无情叫什么?缪千祥怔愣了一会,才期期艾艾的道:
“大叔,我,我还不知你附带的是个什么条件。但凡能之所及,我总依你就是……”
又“嗯”了一声,朱端放下酒杯,形态转成了先前那样的晦黯苦涩,像是这一瞬间,那刚刚消褪的一片阴影重再罩临他的心中:
“千祥,你可知道左近的三府十一县方圆,头一号富家翁是谁?”
料不到朱端会问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来,缪千祥思索了片刻,迟疑的道:
“我也是听人传说,附近这三府十一县,最有钱的人家,好像是邻县归德的黄三裕黄家,那黄三裕人称‘黄金柜’,说他家里的金子全用大铁柜装着封在石墙里,随便抓一把出来,就能买下半条街……”
朱端干哑的笑笑:
“黄三裕家是左近地面的首富没有错,但外传亦未免言过其实,多少夸大了些,他有钱是有钱,却大半分布在田产生意上,现钱并不太多,拿铁柜装金子封在石墙里,何不如将金子换开了做买卖来得有利头?稍懂打算盘的人,就不会办这等傻事……”
缪千祥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自己要娶韦秋娘当老婆,朱端好不容易答允了这门婚事,却又突兀的附带了一个条件,如今未谈条件内容,却搬出归德县的富翁黄三裕来,风马牛不相关嘛,这黄三裕与他娶老婆扯得上什么鸟的牵连?
朱端似乎看得出缪千祥的心事,他慢条斯理的接着道:
“你先别急,千祥,来,喝点酒,吃点菜,慢慢就谈到关节上了。”
缪千祥的黑圆面庞上泛着一层紫赤,他咧咧嘴,兴味缺缺的道:
“老实说,大叔,眼下我心底不落实,在未曾洞悉通盘事情之前,别说喝酒吃菜,我连坐都坐不安稳,你老发发慈悲,还是早点把前因后果给我点明了吧!”
朱端半眯着眼,缓缓的道:
“好,我便长话短说,免得你悬着颗心空在那里焦躁;约莫七天以前,黄三裕的三姨太,也就是他最最宠爱的一个侍妾,忽然被‘仙霞山’‘七转洞’的一伙强人掳劫了去,当天身价便开了过来,要五万银子赎人,黄三裕当然愿意破财消灾,舍钱救人,问题是对方的期限逼得太紧,言明当天入黑之前就要凑到这笔数目,别看黄三裕家当厚实,要在一时三刻凑齐五万银子,亦非易事,倒想出一条求现的路子——来找我。”
缪千祥愣愣的问:
“找你?你和他有交情?”
眼珠子一翻,朱端道:“交情?我和他有什么交情?老实说,在这个人间世上,我还没有值上五万两银子交情的关系;他来找我,因为我是开当铺的,但凡干我们这一行营生,总有大笔现银储备着好周转,他是拿了东西向我押当!”
“哦”了一声,缪千祥却又诧异的道:
“莫非归德县境内便没有其他当铺,他却为何舍近求远,绕这么个大圈子来麻烦你?”
胖脸微昂,朱端是一副略带得意的神情:
“这个你就不懂了,其一,黄三裕是地面上的富户,算得上有头有脸,不管为什么原因,上当店总是桩不光彩的事,里外都得忌讳点;其二,别看我这号“聚丰泰”买卖气派不大,店门不宽,却是附近百来里方圆内有数的殷实商家。你以为做生意凭什么?凭的就是本钱厚,尤其干我们押当这一行,更是少不得底子扎实。所以么,黄三裕思来想去,挑挑拣拣,便捧着他那传家之宝,前呼后拥的上了我的店门……”
缪千祥道:
“什么传家之宝,竟能当到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朱瑞双目放光,满脸的惊羡赞美之色,就好像那件宝物便在他的面前,在他的鉴赏之中,形容里,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慕钟爱情怀:
“那是一条龙,一条通体碧翠精雕的翠玉龙,龙长首尾二尺有三,体高三寸挂一,整条玉龙呈现着翘首踏云之貌,姿态矫昂,栩栩如生;雕凿玉龙的材料,是千年以上的最佳硬玉,不但是由整块玉材精雕,而且色泽一致,毫无暇疵,那种透明的碧绿,晶莹的翠丽,就像是手捧着一汪凝结的水蓝,冰洁凉洁,润腻坚滑,天下最美的处子肌肤,也比不上它的触感于万……这条翠玉龙不但雕工好,最奇的是一双龙目,竟然就在那个原该雕出眼睛的部位,有天生的两点丹朱,红芒闪耀,更增精妙……那条龙摆在案上,只见碧光波炫,龙鳞颤动,头爪峰峰里,随时都有破空飞去的神韵,乖乖,那是件宝,真真正正是件至宝啊……”
缪千祥吞着口水,道:
“照你这样一形容,可不真是件宝?当五万银子,该是不成问题了……”
两眼一瞪,朱端似乎在责怪缪千祥孤陋寡闻,太不识货:
“五万银子?千样,专家说.该条翠玉龙简直就是无价之宝,休说五万银子,便当上十五万两银子也不算多;早年我曾见过同样玉色翠材的一件佛雕,尺码小得多,约莫只有人的巴掌上下,已值到六七万两纹银,那件佛雕的雕工又还远不如这条翠龙的精细,黄三裕又当五万两银子,我算捡着便宜货了……”
缪千祥迷惆的道:
“这不是一桩好事么?万一姓黄的在期限之内不及凑钱来赎,大叔光凭这条翠玉龙,就能大发啦。据我所知,像这么高额的押当物,当期仅有一个月的时间,过期不赎或不来付息,东西便算流当了!”
朱端颓然往椅背上一靠,神态仿若一只泄了气的球,恁般沮丧又痛苦的道:
“我原是这么盘算着,但做梦也想不到就在黄三裕当过这条翠玉龙之后,昨天半夜里便来了事,一桩天大的灾祸竟降到我的身上!”
心头猛的一跳,缪千祥愕然道:
“出了什么事?”
朱端沙着嗓门,模样如丧考批:
“昨夜三更,我人躺在床上,却突的被揪翻于地,照头对脸的是三把亮晃晃的钢刀,房里一片黑,只一只灯笼顶在我眼前,他们拿刀逼着我,硬要我把黄三裕质当的那条翠玉龙交出来,我自是不从,跟着腰胁间就狠挨了两脚,痛得我差点没闭过气去。我一看苗头不对,且先顾着老命要紧,万不得已,只有把那条翠玉龙交给他们……“
缪千样不由呆住了,过了一阵子,他方开口说话,腔调竟和朱端一样的沙哑:
“这是说,宝物被人抢走啦?”
朱端垂着脑袋,似在呻吟:
“可不是被人抢走了……千祥,他们抢走那条翠玉龙,不啻是要我的命,不提我绝大部分的本钱已投注在这票押当物上,只等一月期到,黄三裕前来赎当,我却是拿什么东西还给人家?就算我卖尽所有,也抵不上那半条龙的身价,万一人家再不要钱,坚持赎回押当品,我除了倾家荡产,恐怕还有得长期牢饭吃了……”
缪千祥思量了片刻,道:
“我看,到时不妨向黄三裕明说,东西被人抢了,务求他包涵则个……”
跺了跺脚,朱端气急败坏的道:
“你怎么想得这么天真?轻轻松松一句话,人家肯相信么?就算他相信,我又如何赔补人家?连我这一身人肉垫上,够不够半条龙的价钱都是问题!”
僵默了一会,缪千祥小心翼翼的道:
“那么,大叔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朱端沉沉的道:
“我要你设法去把那条翠玉龙给我夺回来,千祥,这就是我答应你娶秋娘的条件;东西拿回来,马上给你们办喜事,否则,我倒了邪媚,也便宜不了你!”
缪千祥十分为难的呆坐着,心绪起伏,思潮翻腾——不错,他除了有一身好力气,从小也练得几手硬功夫,江湖事亦不外行,但到底他不是闯道混世的出身,也从来不曾同那些杀人越货的黑路人物纠缠过,像这样真刀真枪玩命的把戏,他从无类似经验,这乃是虎口夺食的勾当,扛不扛得下来,半点把握都没有,而一个弄不巧,恐怕就变成有去无回的结局了;事情是这么难、这么险法,可是,却关系到他和韦秋娘的姻缘,一想到韦秋娘,他就更加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应承才好了……
一旁察颜观色的朱端故意放重语气,紧逼着道:
“你怎么决定?接不接受我的条件?多想想秋娘吧,过了这座村,就没有这爿店啦!”
思维慌乱中,缪千祥像在和自己挣扎:
“可是,大叔,可是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人抢了那件宝呀!”
朱端像是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不徐不缓的道:
“我当然知道,那些黑心黑肝的东西在打劫我的当口,曾有人提到‘蛇四哥’如何如何;今天一大早,我就去到镇上“大威道场”拜访了场子里的李大教头,向他请教这‘蛇四哥’的出身来历。李大教头不愧是熟知两道的老江湖,果然一问就着,此人号称‘角蛇’,名叫裴四明,是‘仙霞山’‘七转洞’的三当家,拿他的身份和黄三裕的案子一对证,再与我的被劫相印合,其脉络连传,因果自则分明了!”
缪千祥呐呐的道:
“大叔,只凭几句闲话,一个人名做依据,似乎不足凭飘劫匪的身份吧?”
朱端一下子上了心火,大声道:
“那干强盗若是与姓裴的没有牵扯,他们为什么提他的名字?姓裴的是‘仙霞山’一干匪人的头子,掳劫黄三裕小老婆的就是他们,而黄三裕是找我当的宝,拿的赎银,你只要动动脑筋联想一下,马上便会明白我这麻烦是怎么来的!”
缪千祥艰涩的道:
“大叔的意思,是说黄家那边泄了底,漏了财源来处,‘仙霞山’的土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跟着摸上来,连你一道坑了?”
重重一哼,朱端粗暴的道:
“总算你开了窍,这种事,好比秃顶上的虱子,明摆明显着,再要想不通,岂非白痴一个?我倒是问你,你到底答不答应去帮我找回宝物?”
暗里一咬牙,缪千祥将心一横:
“我,我去!”
表情的变化就有那么快法,朱端立时后开眼笑,掀起屁股来隔桌拍了拍缪千祥的肩膀,又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
“好,好小子,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块材料,有种,有胆识;将来我有你这么一个外甥女婿,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千祥,好好干,你知道我无亲无故,仅得秋娘一个甥女,往日我的一切都是秋娘的,呵呵,是秋娘的不就也和是你的一样啦?”
话是没有错,缪千祥心里想着,问题是得有法子将性命留到那时才行,马上就要身入虎穴持虎须去了,能不能喘着一口气回来,他是毫无信心,万一出师不利挺了尸,莫说继承不了朱胖子的财产,娶不上韦秋娘,甚至连他缪家的烟火都要断个丈人的了,如何还谈得到其他?
这时,朱胖子兴冲冲的举起杯来,对着缪千祥咧嘴笑道:
“来来来,千祥,干这一杯,算是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可得记住,你去办这桩事,最多只有二十几天的时间哪,千万别把辰光耽误了!”
缪千样一仰脖颈干了杯中酒,酒入喉头,他才发觉,原来喝了多年的黄汤,竟是这么个苦、又这么个辛辣法!
朱胖子扭回头去,开始向后房那边吃喝着韦秋娘出来陪客——多么现实不是?纵然使这条下作的美人计,竟也扣准了时机才肯现实!
缪千祥没有吭声,管自取壶替自己斟酒,他算豁出去了,不喝,也是白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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