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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暑未至,天却热得出奇。黄土路面明晃晃的耀眼,看来好似一滩浅水。一串马蹄踏过,扬起漫漫烟尘,仿佛水面上飘过一阵雾。
王宿紧绷着脸,鬓边散发湿漉漉地贴在颊上。汗水顺着下颌流过精赤的上身,在裤腰处洇出片片盐渍。
平展的天际线忽地一抖,起了个褶子般就中突起一点。王宿欢呼一声,猛抽一鞭,高喊道:“加把劲,到了!”
身后兵士也皆精神一振,呼喊着打马疾冲。正跑得兴起,王宿却冷不防猛一抽缰,勒得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众兵士措手不及,慌忙收缰减速,几乎撞在一处,一时人呼马嘶之声响作一片。
王宿双目圆睁,一瞬不瞬地瞪着西北方向。许久忽地大喊一声,猛地抽马疾奔而去。
众人忙不迭紧随其后,奔出几步才渐渐看清,西北面的平原上似有一个身影踽踽而行。那身影极是矮小,不知是人是兽。
王宿却看得分明。渐渐奔近,更是大喜若狂,陡地踩着马蹬立起身来,挥舞着马鞭高叫道:“未然!未然——”
那小小的身影一顿,似是犹豫半晌方缓缓转过身来。王宿已冲到近前,不及勒马,霍地一跃而下,顺着前冲之势一把抱起她,双膝一曲,“嗤”地在草地上跪坐着滑出老远方定下势子。他舒出一口气,仰天大笑起来,摇晃着怀中之人叫道:“哈哈,未然,未然,你总算叫我找着了。你可知道,你可知道……哈哈,你、你怎会跑到这儿来的?”
正自兴奋,忽觉胸口几点凉凉的湿意,他微微一惊,低头一看,只见江未然面色苍白,眼神凌乱,呆呆地望着他怔怔流泪。
王宿心中一紧,忙扶着她在腿上坐下,柔声道:“吓坏了吧?没事了,宿叔叔在这儿。告诉宿叔叔,裴节那混蛋上哪儿了,宿叔叔替你报仇。”
江未然默不作声,只是流泪。王宿又问了几句,她始终一声不出,只是茫然无措地摇着头,泪却越流越急。
王宿见她显是受惊过度,心下早将裴节骂了底朝天,一时却也无法可想,泸中之事又耽搁不得,只得先着人去通知方定楚,又抱江未然上了马,一面温言安慰着,一面缓缓向北驰去。
阳光亮得刺眼,开阔的战场上却似覆着不可见的阴霾,丝丝缕缕地渗入肌骨,沁凉沁凉。显军先锋受挫,无心恋战,匆匆撤回。严浒更无意追逐,远远随在秋往事身后回了城,看着她一言不发地将自己关进屋中,再无半点动静。他心中七上八下,既是疑惑又是不安,更莫名其妙地心虚着,焦虑不定地在她房前转了半日,硬是不敢敲门,嘴巴张了又张,终究只泄气地长叹一声,留下几名兵士守候,便懊丧地咕哝着去了。
天色渐暗,秋往事的房中仍是声息全无,黑沉沉的也并不点灯。城中一片压抑,似乎谁都提不起说话的劲,便连不明就里的井天兵也觉出气氛不对,匆匆扒完晚饭便各回兵舍,早早歇下。
许暮归插在容军中本自觉得格格不入,更是吃完饭便往回走,哪知却忽被严浒叫住,拉着他一同回房。
一进门严浒便粗声问道:“泸中援军到底几时才到,我刚派出的人怎说跑出百里都不见人?到底谁带的队?”
许暮归如何能答,只得吞吞吐吐地推说不知。
“罢了罢了。”严浒不耐烦地挥挥手,摸出一块令牌扔给他道,“想必不是宿哥,不然早到了。既然这样,你立刻回泸中,把今日之事同六将军说明白,叫他火速过来,一刻也别耽搁。”
许暮归心知王宿不在城中,纵在只怕也难以抽身,虽觉为难,却也寻不出借口,只得应下,领了令牌便匆匆预备出城。
天已黑了下来,兵舍中陆陆续续亮起灯火,路上的火把却还未点,城中一片昏暗。许暮归拿着严浒批条自厩中领出两匹马,刚走出几步,边上忽然斜插出一人,不声不响地自他手中抽过一根缰绳,牵着马便往反方向走。
许暮归猛吃一惊,未及回头便右手一探,扣向那人左肩。五指已触及衣物,正待发力,却陡觉指尖一滑,霎时抓了个空。他心中一凛,正自惊异,却忽听那人小声道:“别出声。”
那声音虽压得极低,却仍能听出是女子所发。许暮归猛地一愣,回头看时,见那人穿着寻常兵士服色,夜色中看不清面目,可身形瘦削,触眼醒目,显然正是秋往事。
许暮归大吃一惊,一时不知所措,却见秋往事冲他一招手,骑上马径向北门驰去。他大觉为难,犹疑片刻,只得策马跟上。将到北门之时,秋往事缓下马步,待他超上前,方低头跟在他身侧,轻声道:“出城。”
许暮归情知不答应只怕也是白搭,早已决定顺着她,当下率先上前,出示令牌,待守门兵士验过之后,便无惊无险地带着她顺利出关。
出城之后秋往事仍是一言不发,只快马加鞭直向北面驰去。许暮归见她正对着显军营寨而去,大是疑惑,忍不住问道:“将军,你要去哪儿?”
秋往事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头也不回地答道:“去投显军。”
许暮归大惊,接着连问几声却再得不到回应,只得七上八下地跟着她。
到得显军寨前时天已全黑,营内火把点点,明昧不定。营前哨兵已发现两人,高声呼喝着迎上前来。秋往事勒马立定,平静地道:“带我进去。”
许暮归早已有了觉悟,暗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前招呼。显军士兵认得是他,皆惊异不已,又听说他带着秋往事前来相投,更是喜出望外,忙迎二人入寨,一面飞马去主帐禀报。
张子师因今日激将不成,正自苦恼,忽听说许暮归竟带着秋往事来投,顿时大喜,立刻匆匆吩咐几句,便忙不迭地亲自出帐,迎二人进来。
回帐坐定,见秋往事穿的是小卒服色,显是乔装混出,张子师顿时又多了几分笃定,寒暄过后,便笑盈盈道:“秋将军英武过人,在下景仰已久,皇上与顾相也多有倾慕之意。可恨江一望却不识将军之才,只封个区区小官便也罢了,这回更是有功不赏,倒兵权也收了去,天下有识之士莫不为将军心寒啊。”
秋往事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淡淡挥挥手道:“我这次来,只是想问你,孙乾今日阵上所说可是事实?”
张子师立时露出满脸忿忿之态,冷哼道:“孙乾这厮,残忍倨傲,我不耻已久。但他今日所言倒非假造。顾相于此事早有所闻,因此一直劝皇上趁早除了这弑主求荣的小人,怎奈皇上念及旧情,一直未忍下手。我得知将军为人蒙蔽,所事非人,甚为将军不值,又知将军与孙乾素有旧怨,因此今日遣他上阵,本要他诚心赔罪,再告以真相,免得将军为奸人利用而不自知。哪知他竟出言不逊,折辱将军,此等无耻之人,将军若不动手,我也定饶不了他!”
他越说越是激愤,猛一拍桌,唤道:“来人!”
帐外立刻有人端着一只木盘进来,奉至他桌前。张子师取过盘中搁着的一块圆形佩饰,亲自送到秋往事面前,神色凛然道:“孙乾的尸身我便任其曝于荒野,想必已为豺狼所噬。这是他的灵枢,枢痕尚未褪去,是否容他转世,便任由将军定夺了。”
秋往事静静地望着纯白的碧落木上殷红的血痕,面上淡淡的似无半分情绪。张子师捧着灵枢弯腰立在她身前,见她毫无反应,正自尴尬,忽听她轻笑一声,缓缓道:“人死万事空,一世恩怨一世清。毁人灵枢,有损阴德,君子不耻为之。”
张子师作势一叹,正欲收手,哪知掌中灵枢却忽凌空而起,只听秋往事语音一转,冷冷道:“只是我同他的仇,生生世世也难消。君子宽仁,我亦不耻为之!我就是要他上不登天,下不入地,魂魄不整地羁留幽冥界,永世不得超生!”
语音未落,但见银光闪过,空中的灵枢顿时裂作数块,撒落一地。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入泥土,转眼化作一抹黯淡的痕迹,泯灭无踪。
毁人灵枢原是风人大忌,张子师也不过故作姿态,倒未料到她当真动手。此时见她如此狠绝,心下不免一阵发寒,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干笑两声正欲另起话头,却见秋往事忽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他心下一惊,慌忙上前拦道:“将军难道还要回容军?”
秋往事看也不看他一眼,一面缓步往外走着,一面道:“我想问的已问了,还留着做什么?既望山之时,容府不知有我,我也不知容府,只能说是天意,我也犯不着为此记恨容府。”
张子师见说了半日她竟并无倒戈之意,眼看到手的出云关又要泡汤,心下大急,忙一把拉住她,急切道:“将军襟怀坦荡,旁人却未必如此待你。你可知道,咱们此番出兵,正是出自你们自家人授意,矛头可是直指着你!”
秋往事立时停下脚步,面上却不露声色,只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张子师见她有意,当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气道:“李烬之与顾相议定罢兵不久,顾相便接到信,指示咱们可趁容府不备之际偷袭井天,自有人会在泸中做出安排以为里应外合。将军当知道,孙乾自当门关陷落后一直不得志,被烈洲救回后也无人理睬,因此若非那封信中提到将军身世,咱们根本想不起孙乾来,更不知你们之间的恩怨。那信中更提议咱们可利用孙乾激怒将军,届时或是离间,或是诱杀,皆可任意为之。”
秋往事心中一动,似隐约触到些什么,未及细想,先问道:“此话当真?写信之人是谁?”
“千真万确!”张子师满脸诚恳,“我不知这信是谁所写,据我所察,恐怕顾相也未必知道。但那是容府之人,且身居高位,这一点当无疑义。”
秋往事沉默半晌,点点头,轻声道:“既如此,容军倒是真的回不得了。”
张子师大喜过望,胸膛一挺,恳声道:“将军若愿来我大显,我可为将军向皇上与顾相引荐。”
“那便有劳将军。”秋往事回过身来,淡淡望着他,忽眉梢轻挑,微微笑道,“只是在那之前,还有一事要将军帮忙。”
却说严浒自送走了许暮归,便一直闷闷地待在屋内,一时想起秋往事,一时想起久久不至的援兵,只觉满腔烦躁,坐立不定,索性把公文扔在一旁,早早上床睡了。
正睡得沉,忽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严浒陡地坐起,不敢怠慢,匆匆披上外袍向外冲去,尚未开门便连声喝问:“怎么了?”
门外之人小声答了句什么。严浒听不真切,心急火燎地拉开门,劈头叱道:“蚊子托生么!到底怎么了?”
门外兵士轻轻一颤,似是不敢抬头,支吾了半晌方吞吞吐吐地道:“秋将军她……不见了。”
“什么!”严浒猛地跳起来,立时向外冲去,一面怒骂道,“干什么吃的,看个人都看不住!什么时候不见的?”
那兵士缩了缩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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