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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新右手掌心朝上,往前微微一送,示意千面人说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成为另一个人?哪怕在你一生的某个片段里,有一瞬间,你告诉自己:我要是他该有多好。”千面人在问初新,可眼睛却瞧着地面出神。
“想过。”初新的这两个字几乎脱口而出。
“谢谢你如此坦诚,我想恐怕所有人都这么想过。”
成为富翁,成为名人,成为将军,成为皇帝,成为倾国倾城的美人,成为运筹帷幄的策士。成为另一个看起来过得比你精致潇洒得多的人,这样就能享受更好的生活,拥有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财富。
谁没有这么想过呢?
千面人继续道:“我原本是楚地南部一个部族的穷小子。部族最受尊敬的是首领和巫觋,他们有最多的钱,娶最好看的女人,我家采来的药材,几乎一半以上都献给了他们。”
他脸上的面具都像是有了神采,感染着低沉的愠怒。
他自嘲道:“也许有人生来注定拥有一切,而有些人却连活下去都很不容易。”
宋云在点头,他望了一眼初新,发现初新也在点头。
“后来,我喜欢上了部族里的一个姑娘,那时我想,或许拥有她,我的人生就没有遗憾了。”千面人的声音出现了起伏,这起伏让宋云想起了他十年前死在病榻上的初恋,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千面人有很深的遗憾,他又瞥了一眼初新,初新仍然认真地听着千面人的话。
他在想什么?他会不会也想到了自己曾经喜欢的人?
曾经的喜欢总是带给人最多的遗憾。
“她嫁给了首领。”
宋云和初新都猜到了这个结果,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说,谁也不会唐突地打断道:“我早就知道是这样。”
一个人在回忆不太温柔的过去时,最好的做法就是安静地听着。
千面人的喉咙里钻出了奇怪的腔调,他突然咆哮:“可那个人已经五十岁了!他五十岁了!”
宋云和初新沉默着。
老夫少妻,一夫多妻,可能过去现在将来都会存在,其中或许有真挚的爱,有让人称颂的故事,但夹杂着的,恐怕是更多的妥协与无奈。
“后来,在一次祭祀前,我偷偷杀了一个巫觋,戴上他平时戴的面具,模仿他祭祀时的口吻,说我看到了神的旨谕,要更换首领,部落才能继续繁荣发展。”
“你成功了?”宋云忍不住问。
“不,首领并没有那么愚蠢,他知道所谓的神谕都是假的,他利用巫觋维护自己的统治,巫觋则利用他保有自己的地位和财富,所以所有从巫觋嘴里说出的神谕,都不可能对他不利。”
“所以你就被揭穿了?”初新也插了一句嘴。
“倒也没有,有不少人相信了我的话,与首领起了冲突,我趁乱逃走了,”这段不堪的往事,被千面人用平静的语调演绎到了结尾,“我也确实尝到了扮演别人的甜头,我就想着,如果我的脸变成了另一个人,声音变成了另一个人,再把那个人杀掉,我岂非就拥有了他的一切?”
宋云和初新都察觉到背脊在发凉,双臂的汗毛正一根根竖起。
杀一个人,成为这个人,拥有这个人拥有的一切,等到厌倦了,就又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是千面人生存的方式。
“这真的行得通吗,”宋云不解地问,“我是说,你扮成别人,就不会被他周围的人识破吗?”
千面人轻蔑地冷哼一声,反问宋云:“你觉得人们究竟是通过什么来认识一个人的?”
宋云闭上了嘴。
如果每个人都能透过皮相看到灵魂的样貌,古往今来就不会有这么多美人计和所谓的红颜祸水了。
“你明明可以高枕无忧的,可为什么要成为千面人,表演滑稽剧呢?一旦成名,不是更惹眼吗?”初新突然问。
“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没有戴过那么长时间的面具,”千面人的声音里渗出了许许多多的无奈,“只有演滑稽剧时,我才感觉我是我自己。”
初新沉吟着这句拗口的话,忽然抬起头对千面人说道:“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感受。”
“你明白?”
“是,很多时候我也这么想,我觉得只有在喝酒时,我才是我自己。”
那一刻,千面人在初新的脸上看到了很多东西,初新也从千面人的眼中读到了不少话语。
人岂非都是戴着面具的。
只不过少部分人戴着有形的面具,绝大多数人戴着的面具却看不见,摸不着。
只有用一些特殊的办法摘掉面具,一个人才成了他自己。
千面人忽然问初新:“听完了我的故事,你还是想杀我吗?”
初新摇头道:“我根本没有想过杀你,你的生死自然有人裁定,但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那你放我走吧,我永远离开洛阳城,不会再做坏事了。”
这是一句真诚的话,用真诚的语气诉说着。
初新还是摇着头,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愤怒。
千面人在初新眼中看到的,是怜悯,是同情,在撕扯着千面人的神经。
那明明是理解的眼神,明明是想给他机会重新开始的眼神。
千面人双手的青筋暴起,冲着初新怒吼道:“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难道你会因此有什么损失吗?”
“我不会有损失,可你杀了很多人,必须要受到惩罚。”
这是初新的回答。
千面人怔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如此爱管闲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被宽恕。
他问初新。
“杀人偿命,这是公理,也是正义。”
这是初新的解释。
人和人的生命是平等的吗?那为什么有人生来踩在人上,有人却命中注定居于人下?
这是不是说明人与人并不平等?是不是意味着有些人杀人便不用偿命?
千面人想不通,他凭自己的努力从人下人变成了人上人,是不是该有一些特权?
他问初新。
“公理必胜,正义永存,即使有人通过特权免于惩罚,那也只是一时的,”初新说得很慢,他的声音像远山上的云朵,“总有一些像星盟这样的存在,无论你地位多高,武功多好,逃得多快多远,都会追赶着你,让你付出该付出的代价。”
其实他很多时候也会怀疑,怀疑是否所有的恶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他不敢在怀疑之上更进一步。
他怕自己会动摇。
千面人笑了,大笑。
初新和宋云都能从声音分辨出他在大笑,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却根本不夸张,像是简单的嘴角上扬,却一点儿也不像是大笑的样子。
初新不明白千面人为什么笑。
他明明已经是穷途末路,他所有的秘密明明都已经被揭开,难道他疯了?难道他在事情败露的那一刻彻底在心理上溃败了?
千面人突然盯着初新,眼光如刀:“你的确应该知道这个道理,正义永存,所以你才会伏法受诛!”
他还在笑,初新却笑不出来了。
千面人忽然吹了一声很响的口哨,捆得结结实实的宋云催促初新赶紧抓住千面人,可已经晚了,两列虎贲军赶到,迅速地围住了初新。
在这间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初新插翅难飞。
初新想解释,但他只是叹了口气,垂下脑袋摇了摇头。
解释是无用的,他说了这么多,却全都是猜想,没有证据,唯一能让他脱困的,只有千面人面具下的那张脸。可即使想撕下千面人的面具,在这一群虎贲军士的包围下也是万万不可能的,他们效忠的是这个戴着穆虎脸面的罪犯。
“你还是赢了。”
初新闭上了眼睛,松开了握剑的手指。
千面人的笑意残酷,他挥了挥手,示意下属把初新拿下。
两列虎贲军中各窜出一个人,一左一右反扭了初新的手臂,取下了他腰间的剑。
初新缓缓地被带到了千面人面前,千面人也一个字一个字踩在初新的步点上,缓缓地说道:“我实在应该早些把你抓起来的,不该放任你……”
他盯着初新的脚步,试图用和初新步速匹配的语速来羞辱初新,本想说“不该放任你继续行凶”,但只讲到“你”,他的咽喉已被一双有力的手扼住了。
架在初新手臂上的手突然松开了,初新的眼睛在那一刻睁开,他的手更快,当眼里的光还没有射向千面人时,他的手已经触碰到了千面人的喉结,喉结的上下起伏被中止了,连同千面人那一刹那的呼吸。
太快太猛的一击,而且出乎千面人的意料,他竟然晕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迅速,一旁的虎贲军士还来不及拔剑。
等他们拔出剑时,千面人的面具已被揭下了,面具下的脸当然不是穆虎的样子,不像个男人,因为这张脸太白,皮肤也太滑,可也并不是个女人,因为他下巴上有一层胡茬。
初新碰到他的脸时,感觉像触摸着石头,那种光滑的鹅卵石,僵硬,冰冷。他以为千面人面具下还戴着面具,但是撕扯了半天发现,这的确是千面人真实的面孔。
初新有些可怜千面人。
他的面具实在戴得太多,时间也实在戴得太长了。
所以他的脸已经成了面具。
宋云终于被松了绑,他感觉自己像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锁了一个月。
不过,这一天里的事情倒让他忘记了肿胀的四肢和身上的勒痕。
千面人已经被关押,他清醒过来的样子很骇人,双目失神,头发凌乱,口中仍念念有词。
他重复最多的一句话是: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他没有看任何人,但每个人都知道他问的是初新。
初新用同样的话问宋云。
宋云回答道:“我不会去想这种事情,因为他不可能是我,我也自然不可能变成他。”
随后,他又跟了一句:“人要活下去,总是有许多办法的。”
初新咽回了很多话,浅笑道:“你的确很聪明。”
他又开始走神,心不在焉了很久。
“你这招真绝,居然让你的两个朋友扮成虎贲军,你难道不怕她们被发现吗?”宋云尝试着打破沉默,好奇地问初新。
“她们都会易容。”初新淡淡道。
精通易容之道,加上虎贲军士总是戴着头盔,不怎么说话,要瞒个一天两天,本就不是难事。
初新还补充了一点,为了求敏扮成虎贲军士,他得在一家酒馆刷一个月的碗。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他们现在正坐在一家酒馆的屋顶,迎着西沉的日光和干爽的风。
他们笑得就像这风一样干爽。
“你相信千面人的故事吗?”宋云平举着剑,挡住力量正在消退的并不刺眼的阳光,“就连刘易这个名字,我们都不能确认是他的真名。”
初新的眼神似乎总是很复杂,但他的回答也总是很简单:“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现在都已经付出了应付出的代价。”
“你算准千面人会这么做?”
初新苦笑道:“他是只困兽,困兽总会找机会反扑。”
宋云看着初新,看了很久。
“你真的没杀过人?”他忍不住问。
“骗你干嘛?你也别老想着杀人。”
“为什么?”
“老想着杀人的人,难免要被别人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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