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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摘星,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敢对我说真话,一个是友文哥哥,三年前,他不肯与其他人一样吹捧我的箭术,当时我又羞又怒,他却说要教我练箭,我虽然拒绝了,但也是从那时候就喜欢上了他。’宝娜道。
‘为何要拒绝?三殿下的箭术高超,百步穿杨,拒绝,岂不是妳的损失?’摘星笑道。
‘我其实一点都不爱射箭,只是享受身边人被自己戏弄,让我有被重视的感觉,唯独他敢对我的箭术嗤之以鼻,我不想被他看扁了,第一次有了想努力的念头,就是想得到他的肯定。’宝娜道。
摘星领悟,笑道:‘难怪公主汉语、汉字学得如此好。’
听见摘星发自肺腑的称赞,宝娜开心点了点头。
‘马摘星,第二个敢对我说真话的人,就是妳。也唯有妳有这个胆子,敢把本公主送入天牢里关着!’
‘我可是关心公主的安危,普天之下,何处比天牢更安全?况且还有那么多忠心契丹武士守护公主,谁都别想伤害您一根头发。’
‘摘星姊姊……’宝娜忽放软语气,上前握住了摘星的手,歉疚道:‘我欠妳一句道歉。友文哥哥把香囊送给妳,而不是送给我,那是我第一次害怕输给别人,所以才会故意动手脚害妳落马……我……’宝娜深吸一口气,突觉鼻酸,不知自己到底是舍不得朱友文?还是舍不得马摘星了?‘我决定了!我把友文哥哥让给妳!毕竟,妳年纪比我大,脸蛋也没我漂亮,万一妳跟友文哥哥解除婚约,我怕妳再也没人要了!’到最后,仍是不肯示弱地嘴硬。
摘星闻言,欣然对公主施了一礼,‘公主承让。’
这时朱友文走入练武场,身后跟着契丹护卫长。
宝娜恢复骄横,不可一世地朝朱友文道:‘朱友文,哪天你觉悟了,发现我耶律宝娜比马摘星更适合你,欢迎你来契丹入赘,当我的小丈夫!’又转头朝摘星放话:‘马摘星,等哪天妳被休了,千万要告诉我,我绝对快马加鞭来安慰妳,顺便庆祝友文哥哥恢复自由身!’
摘星浅浅笑道:‘那公主可有得等了。’
宝娜轻哼一声,转头道:‘后会有期。’
转头,是因为不想让那两人瞧见自己眼眶终于泛泪。
她这一生第一次喜欢上的男人,喜欢的,却不是她。
不过,让给马摘星,她甘愿!
*
公主总算平安离去,大梁向契丹借兵一事,也终于尘埃落定,摘星只觉心上一颗大石落地。
朱友文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弓箭,道:‘看来郡主很珍惜我送的弓。’
摘星抬起头,两人四目相望,她微笑道:‘我很钟意殿下……送的弓。’
‘若无后面这三字,听来倒挺顺耳。’朱友文虽说得云淡风轻,但摘星一听仍是红了耳根,连忙垂下眼,两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
还是朱友文先开口:‘那日郡主狂射草人出气,此弓恐怕使用过度,我来瞧瞧弓弦是否松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摘星,她想起那日情绪激动下,真情不觉流露,此刻只觉自己整张脸都烧透了,看都不敢看朱友文一眼。
‘这段期间,辛苦郡主了,有何想要的赏赐,尽管开口。’朱友文柔声道。
‘殿下送了我奔狼弓与香囊,已经够多了。’摘星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想要的很简单,只望殿下真诚待我,我俩之间,没有欺骗,也不会有任何谎言。’
她从不奢求荣华富贵,只愿得一心人,坦诚相待,白首不离。
始终低垂着头的她并没有发现,朱友文的神情,剎那间一变。
他默默接过她手上的奔狼弓,调整好弓弦,又交还到她手上。
她不解他为何忽然沉默了?
摘星试拉了几次箭弦,为化解尴尬,便换了个话题:‘听闻契丹王已答应借兵十万,陛下攻晋之日,想必不远!’她拉满弓弦,对准朱友文,下巴微扬,‘气势如何?’
‘不让须眉。’朱友文道。
思及攻晋,家门被灭的悲痛再次浮现,他见到杀气在她眼里酝酿,心头不禁微微一震。
‘你等小人以卑劣手段,暗杀我父、灭我马府,天理不容!’她心绪激荡下,竟将朱友文当成了假想中的晋王,弓上虽无箭,他却觉那无形的箭尖正对准自己的心脏,居然不寒而栗。‘我乃马瑛之女,他日战场相见,我马摘星必拿你项上人头,以报父仇!’
为报父仇,她眼神坚决,但身躯却在颤抖,忽然涌上的巨大伤痛,几乎要让她无法承受,他看着这样的她,几度犹豫是否要出声安慰,却最终保持了沉默。
‘出来!’他低喝一声。
躲在暗处的马婧耷拉着脑袋走了出来,身旁跟着海蝶。
马婧手上拿着一盘巧果,海蝶手上则拿着一个熏香球,嘴里喃喃:‘白日里哪有什么萤火虫嘛……’
‘这是?’摘星好奇问。
‘郡主,您别怪海蝶,这都是我出的主意,想替您和三殿下补过七夕!’马婧解释。
‘七夕已经过了。’朱友文的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情绪。
摘星却道:‘殿下,她俩也是一番好意,还特地准备了巧果,我俩就重新过一次七夕吧。还是……’她看着朱友文,‘殿下不想与我一起过七夕吗?’
朱友文凝视着她好一会儿,轻声道:‘想。’
马婧将那盘巧果凑到两人面前,殷勤道:‘里头只有一个巧果包着红线,要好好选啊!’
‘如果选中了,就代表我俩永远不会分离吗?’朱友文忽问。
摘星害羞地点了点头。
‘让郡主选吧。’朱友文道。
他不想知道,命运会给他什么答案。
她看着满盘巧果,几度伸手,却又犹豫,虽不过是民间习俗,但终是希望能讨个吉利好彩头。
她终于选定一个巧果,拿起,剥开,她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紧张,更没发现,她身旁的朱友文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上的巧果。
都在等待命运揭晓。
‘果然有红线!我就知道,殿下与郡主,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马婧拍手喊道,完全不提她其实在每个巧果里都放了红线。
摘星拉出红线,朝他甜甜一笑,他勉强扯了扯嘴角。
他怎么能?
‘接下来将红线绑在殿下与郡主的小指上,两人就能白头偕老,一生圆满了。’马婧忙着将红线缠在两人小指上,一旁的海蝶点燃了熏香球,不一会儿便有几只萤火虫摇摇晃晃飞来,绕着熏香球打转,只是萤火虫白日多半休息,夜间才会发光,这几只萤火虫大概是还没睡醒,尾端的光芒显得微弱许多。
摘星见了萤火虫,又惊又喜,虽是白日,仍可见荧光点点,其中一只甚至摇晃着身子飞到了红在线,闪了几下荧光,便似又睡着了般,荧光消失,动也不动了。
‘殿下!您看!是萤火虫!’她兴奋地指着停驻在红在线的萤火虫。
朱友文看着她欣喜脸庞,心头却是苦涩,百感交集。
时光不可能倒流,他,太贪心了。
他不动声色,暗暗使劲,拉断红线。
萤火虫被惊醒,尾端忽现荧光,一下子飞走了。
摘星脸上的笑容僵住,马婧与海蝶也是一愣。
摘星自责道:‘殿下,定是我兴奋过头,不小心把红线扯断了……还望殿下别觉得扫兴。’
‘断了就断了,不过是民间迷信。’朱友文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郡主请自便。’他转身离去,指尖红线滑落在地。
她不自觉握紧了手上剩余红线,失落地望着他快步离去的身影,不解方才两人间的甜蜜旖旎,为何弹指间荡然无存。
*
他正要推开门,忽觉有人拉住他的手臂,转过头,是她。
‘我有话要对你说,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还来不及回话,就被她拉走了,不知走了多久,等到他回过神来,竟发现两人来到了深山里,四周景物异常眼熟,尤其是那座湖泊……那不正是狼狩山里的女萝湖吗?
他怎会回到了这里?
这……是梦吗?
她神情严肃,质问他:‘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只觉心脏猛烈一跳,想要否认,却开不了口。
‘说啊!’
‘星儿……妳的杀父仇人……是我!’
他说出口了!
她睁大了双眼,一脸难以置信,他几乎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下一刻,她却大笑起来,还伸手摸向他的额头,‘你发烧了?还是做了什么怪梦?怎地胡言乱语起来?我爹明明还活得好好的,昨儿个你不是还和他老人家吃过饭,他还答应我们成亲了。狼仔,你该不会中邪了?’
‘狼仔……妳叫我狼仔?难道妳早知道了?’他如坠五里雾中,迷离恍惚。
她忽然双掌用力拍向他的脸颊,似要将他打醒,‘清醒了吗?不要胡说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偷吃我的糖葫芦?’她用力捏揉他的脸颊。
他点点头,彷佛回到了小时候,一脸无辜。
她放开了手,满意点头,道:‘很好,坦白从宽,不过还是要受罚!我罚你……背我下山去买糖葫芦!’
她一下子恢复成小女孩模样,乐呵呵地跳上他的背。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脚,上头满布伤痕。
他是狼仔,不是朱友文,也不是渤王。
他背着她往山下走去,心里头不断想着:这是梦吗?这一定是梦吧?马瑛没有死?那夏侯义呢?
‘星儿,夏侯义死了吗?’他忍不住问。
‘你怎么认识夏侯都尉的?’她奇道:‘他在皇城活得好好的,别诅咒人家!’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笑声清脆。
他也跟着笑了。
原来这八年只是一场恶梦……幸好。
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场恶梦啊!
‘星儿,抓紧啰!’
他开怀大笑,背着她在狼狩山里四处奔跑,风声呼呼,鸟语啼鸣,两人笑语声不绝,彷佛回到了从前,彷佛就是当年的星儿与狼仔,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没有血腥、没有权谋,只有最纯粹真挚的童年。
他背着她跑遍狼狩山,最后还是回到了女萝湖畔,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她欢呼一声,从他背上跳下,往结冰的湖面上奔去。
‘狼仔!快来!我们来——呀——’她忽地一声尖叫,冰层破裂,她整个人掉入湖里,连呼救都来不及。
‘星儿!’他冲上前,却发现湖面已然重新结冰,她睁大着双眼,躺在结冰的湖面下,动也不动。‘星儿!’他焦急地用力拍打结冰湖面,但冰层意外厚实,他捶打得双手鲜血淋漓,仍徒劳无功。
‘星儿——’他使出全身力气,狠狠一击,冰层终于碎裂,他喜出望外,连忙跳入湖中想救她,但她却不见了……
湖水寒冷刺骨,他数度潜入湖面下,却始终不见她的踪影。
有一漆黑之物从湖底浮上,竟是她曾送他的黑玉石狼牙链,他伸手捞起,狼牙链却灼烫无比,瞬间将他手心烧出焦痕,他本能甩开,链子掉入湖水,瞬间将整座女萝湖迅速染黑……
片刻间天翻地覆,他听见狼嚎,听见母狼临死前最后的喘息,听见马俊张狂的笑声,听见有道声音对他说:‘此乃罕见黑潭药池,能除去你身上所有兽疤印记,一切屈辱……若你决定选择完全断除过去,便入池吧。’
不,他不要完全断除过去!夏侯义没有死!星儿没有背叛他!
女萝湖竟成了黑潭,而她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面前,长大的她手举奔狼弓,箭在弦上,弓如满月,箭矢瞄准他的胸膛。
‘星儿!我是狼仔!’黑潭如要将他整个人吞噬,他不断挣扎。
‘不,你不是!你是满手血腥、杀人不眨眼的渤王!你是灭我马府满门的凶手!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眼里曾闪烁着的笑意已被浓浓恨意取代。‘朱友文,你不是我的狼仔!’她话语里的绝情与痛恨,让他停止了挣扎。
星儿,妳完全不可能原谅我的,是吗?
‘朱友文,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杀了马摘星?’朱温忽出现在黑潭边,将一把剑扔给他。
她放箭,他本能举剑挥落箭矢,下一刻,手彷佛有了自己的意识,那把剑竟刺入了她的胸膛,鲜血立刻从伤口涌出。
‘星儿!’
她身子一软,身子直直倒向黑潭,朱温放声大笑,他扔开剑,双手接住她的身躯,只觉触手冰凉,鲜血从伤口奔涌而出,源源不绝,将整池黑潭染红。
‘星儿——’
他怎么能亲手杀了她?
她是他在这世上最珍视的人啊!
他悲恸不已,热泪滚滚而落,怀里的人儿依旧浑身冰冷,怎么唤都唤不醒。
他听见朱温的声音传来:‘你与她之间,绑着的不是红线,而是无法回头的血海深仇!’
他颤抖地举起自己的手,从小指上蜿蜒而落的,不是红线,而是她的血。
*
朱友文从梦中惊醒,他坐起身,环视四周,浑身冷汗。
是梦。
他烦躁地掀开被单,起身下床,目光落在高挂墙上的牙獠剑。
那是他熬过黑潭蚀心蚀骨的剧痛、重获新生后,朱温赏赐给他的。
他取下牙獠剑,他不知用这把剑取过多少人的性命,包括马瑛。
刷的一声,抽剑出窍,剑柄下方淡淡血痕,浓浓嗜血气息,杀戮已是本性。
他是大梁的渤王,朱温的鹰犬。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已不是狼仔。
他早已没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