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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下,李明卿心中突突直跳,脸色阴沉得似能噬人一般。
方氏看在眼里,目光闪了一闪,心中涌出几分欢喜来。
——他托付的事情,自己要办成了呢。
方氏乃小官庶女,父亲是户部一个六品郎中,自小生母早逝,自己出落得婷婷玉立,自是有几分争强好胜之心,却被嫡姐压得死死的。
不得宠又丧母的庶女,日子有多难过,旁人无法想象。在方家,她名义上是小姐,实际上,过得日子,赶不上嫡姐身边得脸的丫鬟。
嫡母不爱,嫡姐欺辱自己找乐子,底下的丫鬟婆子趋炎附势,对着她时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从没将她拿正经的小姐看。
除了贴身丫鬟之外,从无人以真心待她。
她本以为,自己的日子只有苦楚,却不成想,会遇上他。
很少有人知道,她与秦王,其实是认识的。
她十三岁时,曾与家中嫡母、嫡姐一道,到户部尚书家,参加尚书得孙的喜宴。
酒宴上,因为她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弄污了嫡姐的衣衫,嫡姐脸色立刻就变了,虽然没翻脸,但那沉郁的眼神却告诉她,回府后,自己别想有好日子过。
方氏骇得面无人色,本想伺候嫡姐换衣衫,却被嫡姐直接推开了。
之后,嫡姐离席,方氏因为心中惊惧,也悄悄离开酒宴,在尚书家的后花园如梦游一般游逛着
她整个人浑浑噩噩,边走边落泪,边叹自己命苦,外事一概不知。
等回过神来时,听到一众人的惊呼声,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竟已经走出后花园,撞上了前来给尚书道喜的秦王。
以秦王的身份,当然是他走在最前面,旁人紧随其后的。
就那么巧,方氏直接就扑到他面前,撞了他一下。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方氏这才回神,连忙跪下来请罪。
秦王身边的侍卫满脸不悦,大声呵斥,秦王却笑着道:“不碍事。”又含笑说免礼。
方氏战战兢兢起身,撞上他的目光,登时一张脸灿若流霞。
却听得秦王道:“小姐容色甚美,该多笑一笑才是。”言罢又是一笑,方才转身去了。
那之后,她再没有见过他,但却将他刻在了脑子里。
时至今日,她仍旧记得,当初他头戴金冠,一身蟒色锦袍,腰间锦带玉钩,挂着的双龙玉佩泛出优美色泽。
毕竟是皇室子弟,又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不止风神秀彻、朗如玉树,举手投足间更隐含着高贵霸气。
那么高贵的男子,却对着她温和的笑,还赞她容色甚美。
方氏在那一刻,明白了什么叫君子如玉,一颗心如鹿撞。
回府后,果然迎来了嫡姐、嫡母的责罚。
但她已经不在意了,她心里,藏着一分美好。
几次期期艾艾,想在嫡母父亲面前提一声,让他们将自己送到秦王府去,却又不敢。
直到十五岁,家里开始给她议婚,她再也按捺不住,到父亲跟前表露心意。
父亲官虽小,却是清流,生性固执。
若真将她送进秦王府,从今往后,就跟秦王府扯上了理不清的干系。
再者,他也有自己的理由。
他是个畏妻如命之人,知道妻子根本不可能任由庶女攀上高枝,压亲生女儿一头。
再者,秦王府佳人如云,即便她去了,未必就能得到秦王的欢心。
送她去,未必能得到荣华富贵,反而家里还得担干系。
这样的买卖,方父自是不会干的。
故而,方父不但没应允,还将突发奇想的庶女训了一顿。
她能指靠的,只有父亲。
如今,父亲不肯助自己,能如何呢?不过是认命罢了。
自那以后,无依无靠的她,便只能将心事藏在心间,再也不提。
无望的爱恋,在心底缠绵,但她从未放下过他,一刻都不曾。
定国侯府上门提亲,已过四旬的侯爷,一个贵妾的名分,嫡母却赞是好亲事,一副便宜她了的模样。
带着心事嫁了过来,侯爷倒是对她不错,对她爱不释手。
方氏知道这个男人是自己终生的依靠,刻意逢迎,换来他的独宠。
很快她得知,侯爷的正牌夫人薄氏,被太夫人责罚进了家庙,心里的指望,不免多了几分。
不能嫁给自己心上的人,若能当个侯夫人,倒也不错吧?
这么过了几个月,被人说有宜男之相的她,怀上了身孕,生下来,果然是儿子。
侯爷欢喜自不必提,她自己也是欣喜若狂,趁着侯爷高兴时,微露意思,说自己想跟他做正头夫妻。
人心不足,自古如是。
定国侯倒是情愿,他早就厌极了薄氏,如今有娇妾娇儿,恨不得将全世界都在娇妾面前,讨她的欢心。
但家里的太夫人却一直不肯答应,这事儿就拖了下来。
方氏心里暗恨,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就这么过下去了。
得不了正室之位,她的心思,又渐渐放在定国侯府的世子之位上
只是,跟侯爷提起时,侯爷却说孩子还小,品行未可知,再者,太早立为世子,恐怕会折福
理由一大堆,也冠冕堂皇,方氏却听得咬牙。
她根本就不信这些话,一心觉得,侯爷是想将世子之位留给自己的二儿子李靖行。
李靖行的事儿,她自然都打听清楚了,知道那是个纨绔,且还搬出京去了,应该是不足为虑的
唯一担忧的,是人家娶了个好媳妇,娶到了以心怀大义闻名天下的佳禾郡主
自从生出为儿子谋世子之位的心,那对夫妻,就成了她的肉中刺眼中钉
过了一年,江南传来消息,那纨绔竟然中了秀才
太夫人、侯爷大喜,她虽也笑,暗地里却咬碎了一口银牙
再过一年,传来他考举人未中的消息,她心里乐开了花
翻过了年,又传来他考中的讯息,太夫人眉开眼笑,专门开了家宴庆祝,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道:“我早觉得,小一辈中,靖行会是咱们李府最有成就的,如今果然应验了。”
众人自是跟着追捧,方氏的心却坠入谷底。
最有成就的,是她的孙子李靖行,那自己的儿子呢?
在太夫人看来,能够继承这侯位,主宰整个定国侯府的,是李靖行吧?凭什么?为什么?
一想到太夫人的话,想到侯爷推脱,方氏心里就要呕出血来。
但妇道人家,能做的,也不过是紧紧巴着侯爷,在太夫人跟前讨好,在世子妃李雪茹面前卖乖,尽心尽力为自己的儿子策划罢了。
在这样的费心周旋中,侯爷倒是被自己笼络住了,但李靖行夫妻回京了。
太夫人生了重病,平时根本就不愿被人打扰,却撑着身子,要见他们一家。
等照了面,一直在夸李靖行,夸佳禾,夸他们的一双儿女。
他们越被重视,她心中就越恨,越担忧。
好容易他们搬出去了,她心里才略微消停一些。
本以为她的人生,也就这样了,本以为,自己儿子与李靖行之间,必定会有一场恶斗,不曾想,一朝风雨变幻,京中竟然疯传起佳禾和武王有私情的讯息来。
刚听到时,方氏简直恨不得大笑三声。
一个女子,沾上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名誉有损,一辈子都别想洗清。
佳禾倒了霉,他们倒了霉,她就欢喜。
只是,才得意没多久,第二天午时就听说,风向变了,大家都觉得,佳禾冰清玉洁、白璧无瑕,武王即便有心,也不过是空想罢了。
方氏气得要命,暗自撕烂了自己的帕子。
烦躁恼怒中,接到了方家传讯,她立时就回娘家走了一趟。
到了那里,各处走动一番,最后堂哥方游屏退众人,跟她说了一番悄悄话。
堂哥说,秦王有件事交托,问她是否愿意办?
方氏怎么都没想到,本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有交集的人,会派堂哥寻上自己。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心中怦怦直跳,眸色也灼热起来,却只能故作镇定的道:且说来听一听吧。
方游便道,秦王与武王的太子之争,已经到关键时刻。近来,皇上已经流露出要将武王立为太子的意思。武王占了优势,秦王束手无策。
不,也不是毫无办法,武王虽是皇子,却是性情中人,是个情种。
秦王知道武王对佳禾情有独钟,想在上面做些文章,让她出面说服李明卿,以佳禾不守妇道为由,将佳禾杀了。若事成,事情传开,武王必定大受打击。
当初,因为林王妃之死,武王一蹶不振,在武王府闭门谢客,一年未出过门。若如今他钟情的女子再次死于非命,且还是被他牵连,武王必定痛不欲生。
到那时,武王不战而败,秦王便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太子之位了。
这主意乍一听有些匪夷所思,但细一想,却很有几分可行。
方氏呆滞了许久,才问道:“秦王这主意倒是绝妙,但武王性情冷,手腕狠,倘若他知道是定国侯下的手,如何肯罢休?整个李府只怕要承受他的怒火,无法翻身。”
方游显然早就成竹在胸,闻言立刻道:“妹妹多虑了,对外,你们可以说定国侯召佳禾郡主问话,佳禾郡主自己羞愧难当,这才自尽了。或者说,佳禾郡主突然生病离世。无论哪种说辞都成,只要说得过去,圆得过去就成了。至于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需要向外人交代。武王就算愤怒又怎样?这家务事,他一个外人难道还能插手不成?就算他怀疑,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还能令天翻过来不成?昔年他为林王妃杀尽后院姬妾,那是因为那些姬妾是他的人,他自然可以肆无忌惮。如今,换成了位高权重的定国侯,难道他还敢无所顾忌吗?能做的,不过是默默伤心,痛恨自己连累佳人罢了。”
这话倒也有一定的道理。
方氏私心也觉得,武王不可能胆大包天到拿对付王府姬妾的手腕,来对付定国侯。
方游看着她,又道:“佳禾若死了,武王就算气恼愤怒,也无力回天。且秦王若是拿下太子之位,今后这整个大燕,做主的便是秦王,何须在怕武王?秦王与武王斗了多年,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妹妹你说,秦王若胜了,难道还会放任武王风光吗?”
随着他的话语,方氏不由自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成王败寇,自古如是。
如果秦王胜了,武王的下场,往好的方向想,是闲散王爷,往差的方向想,命都可能没了。
到那时,自己又何须怕他?到那时,他自顾不暇,还能跟李府死磕吗?
方游一笑,加了一把火:“此事若是能成,大局一定,秦王说,必定会记你首功。到那时,定国侯夫人必定是你,定国侯的位置,必定会给你儿子留着,谁都抢不走。妹妹,我一向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如今,你可要想清楚了,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若是错过了,终生都不可能盼到了。”
方氏当时就呆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期盼许久的东西,定国侯不肯给,太夫人不肯给,到头来,却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给了她承诺。
方氏不由自主扬起头来,忍住了涌上来的水光。
这一生,她首次品尝到男子给予的温暖,便是来自于他。
他的笑容,他如沐春风的面容,无数次在她梦里出现。
如今,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他也肯给。咬着唇想了许久,方氏最终点了头,应承了堂哥,答应按秦王的意思办。
他开口,她本就情愿为他办事,更何况,他还许诺了最想得到的,跟她谋算的,不谋而合。
机会就在眼前,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那个最让她恋慕的男子,她有机会助他登上高峰,让他成为人生赢家,为什么要拒之门外呢?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得势了,必定会时刻记得自己曾经为他出过一份力吧?
如此,他们的人生,也算有了一丝牵念。
于她而言,能被他记住,也就够了。
方游见她应了,自是十分欢喜,又教了她不少话,让她回府后尽全力蛊惑定国侯,务必一击即中。
方氏听了方游的话,震惊又诧异,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堂兄竟然这么会蛊惑人心。
等到方游开口解释,说这些话是秦王教的,她才释然,同时心中涌起酸楚的得意来,不愧是自己倾慕的人,就是厉害。
她便承诺一定按秦王的意思说服定国侯,也会按秦王的意思,时刻传讯,让秦王知道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
答应之后,她心里有几分欢喜,仿佛看到自己的前程一片大好。
她没有看到,在她离开之后,方游眸中闪过一抹算计,冷厉沉郁,冰寒得让人身子都要被冻住一般……
心思转了又转,方氏渐渐从沉吟中清醒过来,看着依旧枯坐着的李明卿,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泣道:“侯爷,妾身真的害怕,为了佳禾郡主一个人,咱们李府得赔上所有前程吗?侯爷为人坦荡,难道以后要夹着尾巴做人吗?我们的靖铭还那么小,才只有三岁多,就得因为佳禾,再也不能出头吗?妾身还指望他将来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瞧这种形势,这种期盼,是不是永远都不能实现了?”
靖铭是方氏所出,是李明卿的心头肉。李明卿精神萎靡,虽然佳人主动投怀送抱,却没有跟她亲昵的心思。
他僵住身子枯坐着,许久眸色微亮,似想起什么一般,开口道:“佳禾与靖行颇有情意,未必就会任由武王为所欲为。”
方氏冷笑:“是吗?为什么京城会有她跟武王的流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人人都说她是无辜的,没有攀附武王之心,我却是不信的。武王冷酷,又对先王妃情深,若不是被人撩拨,如何会轻易变心?侯爷应该听人提过,当初镇南王府的小姐跟佳禾起了冲突,王爷冲出来维护佳禾,甚至为此不惜请皇命,夺了那夏小姐的封号。那时,他就对佳禾情不自禁,之后更是不顾千山万水之距,跑到江南探访。如今,京中传得这样热闹,倘若他真无心,如何不站出来自辩,求皇上捉拿散步流言之人?他连做戏都不肯,显然是真念着佳禾,问心有愧。”
她反复强调千柔绝不无辜,反复分析武王的心态,直指武王确实对千柔一往情深。
谎言重复千遍也会成真理,更何况,武王的举止,确实有令人诟病之处。
李明卿眸中的亮光一下子就熄灭了,心中更是涌起了惊涛骇浪。
他已经信了方氏的话,觉得二儿媳确实不自重,武王确实对她爱得深沉。
方氏眸中闪过一抹冰寒,再接再厉如连珠炮般道:“退一步,即便佳禾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即便一切都是武王自作多情,又如何?自古君权大如天,女人更是男人的依附。一个女子,即便不情愿,又能如何呢?不过是连累夫家,连累娘家罢了。侯爷你信不信,倘若武王得势,真走到那一步,佳禾郡主咬死了嘴不肯从,咱们李府会更惨。到那时,武王必定会拿咱们李府威胁她,强迫她屈服。等到得到了,日日以荣华富贵诱惑,许诺给她的儿女提供最优渥的生活,不怕她不低头。等她心甘情愿跟了武王,为了抹掉她嫁过人的事实,武王难道还会给咱们李府好果子吃吗?”李明卿听了这番话,脸色白了又紫,变幻不已。
他呆怔许久,闭着眼颓然叹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若真到了那一步,那也是命,谁也没法子逆转。”
方氏陪着他叹息,落了半日泪,才抽泣着道:“侯爷,妾身不想认命,不想……”
李明卿见自己捧在手心的美妾落泪,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登时无比心痛,咬着牙道:“都是佳禾的过错,连累一家人都不得安生。”
见他终于流露出对佳禾的恨意,方氏心中欢喜,松了一口气。
她容易吗?费了这么多功夫,如今总算扯到正题上了。
方氏便含着泪道:“侯爷说的是,武王居心叵测固然可恨,但他是皇子,谁也奈何不了。此事追根究底,全是佳禾一人的过失。若不是她不检点,岂会招惹上武王?呜呜,妾身恨她,恨不得弄死她。”她说到这里,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啊”了一声,眸中迸射出一抹亮光来,语气急迫的道:“侯爷,妾身想到主意,知道该怎么救二少爷,救李府了。”
李明卿一头雾水,疑惑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方氏眸色亮度惊人,娓娓道:“妾身觉得,只有活着的人,会令武王念念不忘,若是死了,不过是明日黄花罢了。如林王妃,起先也被他爱得发狂,如今,却早就被抛在脑后了。”
李明卿这才隐约明白过来,吃惊的道:“你的意思是,若想解咱们的困局,就得将佳禾弄死吗?”
方氏毫不迟疑点头:“妾身就是这个意思。”
抬眸看着李明卿,咬着唇问道:“侯爷觉得妾身的心太狠了吗?若是可以的话,妾身也不想残忍,但在妾身心目中,侯爷与靖铭是最重要的。为了你们安好,为了你们能风风光光活着,妾身做什么都情愿,根本就不惧当个毒妇。”
李明卿听她吐出这样的话,目光中流露出如水般的柔情,如何能不感动?
他忙将方氏揽进怀中,低声道:“你都是为了我,我怎么会说你心狠呢?你的主意,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她到底是郡主之身,又是武王的心头好,若真动了手,只怕皇上和武王不会罢休呢。”
方氏听了呆了一呆,才道:“若妾身动手的话,确实名不正言不顺,但老爷乃李家家主,佳禾乃李家媳,如今行为出格,老爷自是有处罚她的权利,即便皇上,即便位高权重如武王,也管不着李家的家事。至于武王的报复什么的,更是不足为虑。人死如灯灭,倘若事情成了定局,武王除了心痛叹息几声外,别的却是干不了的。难道他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付侯爷不成?”
李明卿已经被她绕晕了,闻言点了点头,相信了几分。
若佳禾真死了,他心里也不信武王会为了一个死人,跟自己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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