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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留留见状,怎不解意,不自觉紧扯缰绳,指骨已然见白。
五鹿浑轻哼一声,逃目之际,立将话头一转,“若依着在下思绪向前,便会碰着新疑——钜燕老国主缘何偏选了楚老将军同延久老王爷入宫试药?”
不待胥留留有应,五鹿浑已是自顾自缓声接道:“真如小郡主所言,将军王爷皆乃国之栋梁、君之腹心,为全大义,为存隐秘,这方挺身投死、舍命应诏……”五鹿浑一顿,抬掌轻往马头拍了两回,后则着实按捺不住,噗嗤一下反是笑出声来。
“真正腹心,岂可轻损于这般事体?”一言方落,五鹿浑忙不迭抬了另一掌,虚掩口唇,待个半刻,方将笑意抑压下去。
“古语有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钜燕国主一纸诏书,随便捡个临近州县父母官入宫便是。只要不于圣旨内明言内情,那些芝麻小吏见可一睹天颜,哪个不得是千恩万谢喜眉笑眼?待得事成,识时务者,便可称其为国殉难;无分寸者,即可谤其失仪殿前。反正一场疾疠下来,皇室之外,皇宫之内,知情之人,靡有孑遗——非杀不可的,自然要杀;可杀可留的,断然不留便是。”
言罢,五鹿浑目华见寒,睬也未睬胥留留,自顾自轻声嘟囔道:“疫病之前,阃外将军已然作了江湖闲客;疫病之后,世外王爷方才成了释门弟子。如此,楚老将军卸甲之后那段时日,其同钜燕老国主之间,可是有甚瓜葛干连?”
一旁胥留留见五鹿浑失神情状,再听其一番言辞,心下止不住阵阵恶寒,口唇翕张之间,尚未得片语只言,又听五鹿浑缓声询道:“胥姑娘,怀藏何情,你方再不愿同一人相见?”
胥留留杏目一圆,心下急动,挑眉直冲五鹿浑递个不解神色。
五鹿浑怔了一怔,自觉失言,唇角一扯,慌里慌张摆手眨眼,以示清白。
“在下…在下所指……胥姑娘万莫……误会了去!在下不过念着,不言一笑山庄,单论延久王府——即便老王爷自剔于朝堂之外,不意儿孙因功慑主,以疫病隐秘拿捏皇权,然则,老王爷同太后本有亲缘,王爷同钜燕现国主,更是亲上加亲。王爷既为忠良之后,又有报国之心,且疫病内情,皆为太后亲口所告,你且说说,如此种种,怎得其终落得个落拓在野的惨淡收场,一世未为钜燕国主启用?”
“这……”胥留留顿口结舌,面上颇是作难,目珠浅转,缓声接应道:“厌、惧、愧、恨之属,确可教人懒于相见。”一语即落,胥留留啧啧两声,径自摇眉接道:“国主乃万民之父、一国之君,若其当真对延久王府存了厌弃恼恨之心,怕是或早或迟,终归得将眼中钉肉中刺除了不可;倒是畏惧抑或愧疚,初时倒也真可令国主对延久王府照拂有加。只不过,畏惧之情,难保隆恩长久;王府受恩三代,时达廿年,这般说来……便是国主自觉愧对,方才理通。”
言罢,胥留留朱唇微开,呼呼吐口长气,后则探掌朝上,或紧或慢搔首不住。
“绕了恁大一个圈子,步步推演下来,岂非更是证得古楚二老入宫试药一事为实?”
五鹿浑闻声,心下禁不住暗暗嗤道:钜燕国主之愧,究竟是因着二人试药,还是因着二人废手断脚?这二者,可是咫尺千里;这其中,可是大有玄机。
思及此处,五鹿浑徐徐纳口深气,后则侧目一瞥,正将胥留留面上情态纳入目帘:只见红粉青娥在前,眉似蹙非蹙,目含情含烟,细细打量,竟又不自觉稍透出些娇憨之气来。五鹿浑见状,心下渐生微澜,噗嗤一声,露齿而笑。
胥留留颊上红霞陡飞,五指稍屈,定个片刻,又再移掌耳后,不知所措捏弄起泛红耳垂来。
“留留……才智有限……惹鹿大哥笑话了……”
五鹿浑听得此言,单掌攒拳,就唇轻咳个两回,怡然应道:“十分蠢坌,下下;一智九坌,中下;十分慧黠,中上;九聪一钝,上上。”话音方落,五鹿浑脑内却又暗暗接言:老将烹茶,妓子抄经,销魂之处,莫出于此。
“在下常言,久病成良医。”五鹿浑唇角高抬,自顾自又再言道:“旁的不说,单论药理,有何毒物入口之后,毒性先生于四体,后发于躯身?”
胥留留闻声,倏瞬解意,眉尾一飞,柔声应道:“故而断腿削膊以求生,鹿大哥听来更觉荒诞?”
“楚兄一再放言,楚老将军并非人彘。这一处,论及人情,倒也不难思量。毕竟,人彘初现,本为酷刑;小郡主硬将其释为毒性医理,恐也只能诳一诳外行。”
“楚大哥他……瞧着可不像轻试耳食之人……”
五鹿浑淡然浅笑,静默片刻,不待胥留留反应,又再一转机锋,“胥姑娘不如猜上一猜,看楚兄究竟会否将八音山之密自行传扬出去?”
胥留留朱唇一抿,抬眉正对上五鹿浑目华,稍一凝神,见其眶内寒潭列宿,动摇生辉;陡感身前尘俗昏晕,神出物外。
胥留留心下一动,目珠一眨不眨定定瞧着五鹿浑似笑非笑神情,静默一刻,终是不耐,逃目一旁,嗫喏轻应,“昨日恩德堂内,楚大哥教我等各自亲笔书就一抑一扬两份字据,又以牙牌、指印为记,分别画押。留留想着,待于一笑山庄候着杜前辈,比试一番后,其随时可借我等之口,将八大王身份添油加酱,白于世人。日后,其若想回头,只消将我等另封书函取了,公示于人便是。到那一时,我等自不能袖手坐视,总归要站出来为其说些好话才是。”
五鹿浑先是摇眉,后则颔首,口内低低一叹,轻声嘟囔道:“是了,是了。届时你我便依着楚兄之计,说个‘世家子神机颖悟,潜雅道合力擒贼’之辞便好。于八音山及宣氏兄弟两件事儿上,延久郡主、宋楼公子、闻人姑娘、三经门人,连同胥姑娘你,可算得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故而,我等也只得异口同声,齐齐吞下这个闷亏去。”
胥留留听到此处,不由得长纳口气,径自低眉,掩口窃笑。
五鹿浑见状,亦是附和巧笑,轻咳一声,悠悠叹道:“看来胥姑娘跟在下,所想所料,如出一辙。想来楚兄他……”
“早是断了亡命天涯之念,扼了自露身份之心!”
五鹿浑同胥留留对视一面,真真是两口齐声。
“留留直觉,郡主的法子,定然比楚大哥自泄八音山之密来得高明得多!两个伧父,一双妙契;清风明月,两免岑寂。”
五鹿浑眉头一挑,忙不迭颔首以应,“楚老将军同延久老王爷本为一辈,故而楚兄于辈分上,倒是高出小郡主一头;然则,怕是八大王终究磨不过九郡主,早早晚晚必要败下阵来才是。如此一想,岂不是甚好甚好,善哉善哉?”
话音方落,二人不由相对长顾,会心而笑。
袋烟之后,五鹿浑耳郭一抖,脖颈一延,已见前方一人一马,对面疾驰而来。候上半盏茶功夫,已见马上之人形容——此一风尘碌碌来者,若非其胞弟五鹿老,又是何人?
五鹿老这一头,本同容欢闻人战并行在前。三人并辔约莫半柱香辰光,方查五鹿浑胥留留未曾随上。五鹿老心忧兄长,这便自告奋勇,拍马掉头,依循原路返回寻找。
“我说兄长,栾栾还道你梦行又发,不知随着惊马蹿到了何处。”五鹿老止了马,一揽缰绳,阴阳怪气接道:“原是同胥家小姐牵马徐行,卿卿我我,讲些个避人的体己话。”
胥留留闻声,面上立时涨得通红,一抿唇角,急火火攀上马背,不发一言。
五鹿浑往五鹿老处飞个白眼,冷声见怒,“你个堂堂小王爷,于胥姑娘跟前说甚的混账话!”
五鹿老为五鹿浑一斥,立见讪讪,脖颈一歪,撇嘴低声,“栾栾此来,可是代容兄前来关照关照其未过门的媳妇儿的……”
一语未尽,胥留留自感红霞一路自双颊耳根漫至脖梗儿,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偷眼一觑五鹿浑,不及言语,两腿已是使力一夹马腹,倏的一声奔出丈远。
五鹿老见状,目华一亮,低眉顺眼下马往五鹿浑身前一凑,腆颜笑道:“本王吃多了浪酒闲茶,睡惯了软柳娇花,未曾想一入江湖,却不敌兄长这般讨人喜欢——粉蝶扑也扑不完,狂蜂驱都驱不散。”
“莫要那般说她。”五鹿浑呵斥一声,倏瞬正了正面上颜色。
“你这一来,倒正是时候。”五鹿浑眼目一眯,直冲五鹿老招呼道:“昨日恩德堂内,楚兄无意提及三彩山。你可自那当中,听出些许端倪?”
五鹿老唇角一耷,紧睑思忖道:“说那三彩山落草之贼匪,便是灵和寺屠寺之罪魁?”
五鹿浑眉头一攒,嘬腮片刻,同五鹿老初一交目,立时一字一顿道:“水寒珠、同括和尚、灵和寺、三彩山、钜燕王宫……”
言罢,五鹿浑仰面朝天,喉头一颤,缓声自道:“楚兄昨日尙言,其落草八音山日久,暗中早同周边府衙打点了关系,故而八音山匪行恶多端,地方悬榜出兵,却未曾下过狠手施过重击。楚兄亦听衙官提及,说那三彩山匪人更是精于此道,不但将剪径所得同府衙坐地分赃,还依衙官之令,以匪剿匪,啃过数块衙官明面上不好下口的硬骨肥肉。”
五鹿浑哼笑两回,阖目再道:“依楚兄之言,三彩山匪明面上声势不及八音山众,作恶不及八音山多;暗地里其倒是比八音山匪更好使唤,于一众衙官更有裨益。你且细想,如此这般,其怎会一夕便为官军所剿,眨眉之间全军覆没?且那次剿匪,乃天子直令,层层下派,措手难防,连地方官员事先亦未有分毫知晓!”
“遑论,那三彩山匪前脚屠了灵和寺,后脚便为人清了山……”五鹿老屏不住连吞两口浓唾,口唇一颤,低低支吾道:“兄…兄长……莫不是说……”
“水寒珠共有三颗。我本一直以为,同括送往宝象寺那颗,必得是少扬被盗之珠,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也不过纠缠于何人盗珠一问;全然忘了,钜燕国主手上,本就应有一颗。”五鹿浑抿了抿唇,再将早先胥留留于薄山所言“暂借水寒”一事前后思量一遍,那时那刻钜燕国主之古怪行止,此时此处反倒尤是顺理成章。
“莫不是钜燕国主忌惮胥大侠耿直强项,恐其以保珠之名奏请亲见水寒?我若推演不错,怕是那一时,钜燕之宝珠早是入了父王之手;抑或,钜燕国主那时欲于皇宫之内,同某一故人相见,以胥大侠之能,只要其在宫内,恐是不难发现外人行迹。正因于此,钜燕国主隐忧重重,这才仗着些小聪明,生了江湖豪客拜庄挑战之事,欲将胥大侠牵绊当中,好教其无暇它顾。”
“能左右钜燕国主、调动官兵剿匪的……”
“能现身三彩山上,以重金收买灵和寺满寺性命的……”
“能于千钧一发之际,不迟不早,借珠赠还,一举解了鱼悟师危难,且顶着那般面目的……”
五鹿老肩头轻颤,三步并两步踉跄行到五鹿浑跟前,也顾不得方才五鹿浑言辞中那些听得懂听不懂的,只将两掌一扶五鹿浑肩头,低声惊道:“兄长……”
五鹿浑稍一低眉,待同五鹿老四目交对,这方一扯唇角,一字一顿悠悠应道:“一环一环推演下来……栾栾,只怕你我念念难忘的二位故人,尚在人间!”
五鹿老掌上一定,眨眉数回,不自觉竟是红了目眶,颊肉微颤,笑泪同时,“娘…娘亲……仍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