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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父现成如此光景……你便……从不思量……内里因由?”秦樱银牙一咬,试探低声。

    容简茂纳口长气,口齿一寸寸撇开,面目阴森,笑得教人好不惶恐。

    “个中情由?亏得为儿细思从头,推得前后,不然,岂非要一世为你瞒因昧果,遮盖糊弄?早年我父行在江湖,不涉庙堂,外虽无桃莱之利,内绝无钩颈之祸。若非落了旁人奸术,其怎就突地彻改初衷,一意孤行,非要于四年前入宫在那御前行走?”

    “不肖子孙!”秦樱杏目圆睁,十指轻颤,竟是半晌方才缓过口气来,仓促惊道:“你莫不是认定为娘不守妇道在先,故意作计将你父推入火坑?”

    “初一时,父亲自广达为人秘密送返。娘亲暗告我知,说是老国主薨逝,临行前命百人殉葬,更有武人勇士数名,奋勇自请,截其身,箍其魂,以其残肢明识镇守皇陵,续保老国主泉下无虞……而今细思,如此说辞,怎不滑天下之大稽、荒寰宇之巨谬?”

    “想是父亲康健时,尔等只有行些鼠窃狗偷勾当;父亲落难后,你等便要摩拳擦掌,欲成鲸吞鸠夺之势——娘亲坐产招夫,李四友登堂入室。反正我这宋楼少主人,不过是使唤丫头拿门匙,当家不做主的摆设罢了。”

    秦樱闻声,一口气接不上,脚底已然软了,似是踏在烂泥池沼中,膝头一颤,连连趔趄。

    “你……你……鲁钝!愚痴!朽木难雕!”

    “关雎虽雅,难不成不知他妻莫爱,他马莫骑?桃夭虽善,竟不提好马不被双鞍配,好女不嫁二夫郎?遑论眼下,我父尚且在堂,怎容得你浮浪下贱,云心水性!儿且念你十月怀胎,尚还唤你一声娘亲。你同李四友那般所为,儿早不屑置齿牙之间。为母者毁儿骨肉之亲,为君者不论礼义之道。今我耳闻眼见,饵香鱼馋,看你如何还能扯着舌头讲些个太平辞宽皮话,好教自身开脱漏网?”

    容简茂顿个一顿,倾身探掌,单手一个打搂,再将那佩刀执在手里。

    “圣人曾言,乌鸟私情以奉亲,犬马微力以效忠。现如今,你这做娘的,且来瞧瞧亲儿陷在何种凄凉境地难以自拔——若我奉亲,便当手刃仇敌,一报设谋坑害毒夫之计,再报尤死虽生人彘之刑,可若杀了你,便是屠戮亲娘,本身便同奉亲之旨有悖;若是伤了李四友,更是有损皇亲,还谈甚的犬马报效、展布腹心?”

    话音方落,容简茂竟是操起白刃,自往额顶作势下劈。

    余人见状,心惊肉跳自不必说。秦樱顾不得两足无力,踉踉跄跄疾往前奔,方才触及容简茂广袖,已然为一巧力一推一拨,不由自己转了个向,扑通一声仆在地上,单臂已折,再也蓄不得力气爬起。

    “我父绣衣昂藏,一世磊落。自小教儿处事待人,有理有节。惜其力可胜强暴,不可不拜于妖冶;智能破阴诡,不可不屈于人心。我父命儿忠君孝亲行善向义,可眼下,儿如何忠那楚毒良臣之昏君?如何孝这谋害亲夫之**?经此事,儿又怎去行那天不知人不见得不着好报的善?怎去向那口啖蜜腹有剑脱不得俗尘的义?难忠难孝难仁难义,儿这辈子,哪里还有活路可走?”

    眨眉之间,容简茂如病狂易,两掌共往刀柄上一捉,三步并两步行到容欢母子跟前,口唇微开,却不得片言,额上青筋几要崩掉,只靠着口型留下一句“今生对你不住”,而后下个死力,阖目拥刀,咵的一声便将容欢娘亲半个天灵盖劈了开去。

    忽地一声,浓血飞溅。此一时的容欢,便随着那喷射的血液不由自主朝后飞腾,两臂大展,两腿微抬,既瞧不懂这人世千疮,又摸不透这人心万变,咿咿呀呀咯咯巧笑着,下一霎正落于栽倒一旁的秦樱胸襟之间。

    容简茂也不侧目,似是丝毫未在意自己孩儿死生。其抬掌缓将面上残血拭了,脑袋稍一拨楞,慢行数步,双膝点地,于那木椅之下当当叩了三个响头,后则徐徐起了身,两耳一抖,对秦樱呼喝哀求却是一毫不入。腥血压了眉梁,咸水鼓了眼泡,一手往前推着人棍后脑瓜子,一手操刀将快刃往其脖颈上走了一遭。顷刻之间,容简茂面上万朵桃花开,其神思似是略微有些恍惚,努了努嘴,冷声自道:“烂板凳在这无情无义世上,真真无可眷恋。儿且助父一臂,永别四生,长辞六趣,早往西天,求个极乐去吧。”

    话毕,容简茂踱着大步,喘着粗气,徐徐近了秦樱跟前。

    “茂儿……茂儿……欢儿不过…稚童婴孩……万勿……”秦樱一急,连泪都忘了该如何堕下来,“并非……那事并非如你所想……”

    未待秦樱言尽,容简茂已是一把将容欢提将起来,后则足尖发力,又往秦樱肋下补了一脚。

    “你也莫要呼救。为儿早已吩咐下面,令诸人这几日皆不可来此走动。”言罢,容简茂呵呵冷笑,单掌一松,将容欢轻搁地上,后则膝跪在前,四目交对。

    容欢无觉,仍是咯咯巧笑不迭,小手指尖一立,先往容简茂鼻梁上沾了些许新血,后则径自探掌,反又柔柔将那鼻凹眼水轻揩了去。

    “家狗…家狗……磨面……爹……爹爹……”

    容简茂闻亲儿这般轻唤,心下好不凄楚,千嗟万嗟,涕沫齐飞,嚎啕个一阵儿,反又随着容欢童声悠悠笑道:“家狗磨面……三十弓箭……”

    话音方落,容简茂将刀往身侧一搁,口唇稍开,两掌直抚上容欢粉颊。

    “欢儿,你且记得爹爹说话——这世上,最最污脏的,便是女子!为求一刻之欢,抛三从,悖四德,彰明昭著,不瞒天地,尽人皆妾,私会花前……”

    话音方落,噗嗤一声,容简茂已然将那刀尖往自己胸腹一插,且笑且泪,一寸寸将自己腹皮剖烂揭开,任由一套胃肠和血带汤稀稀拉拉撒在地上。

    “爹爹……杀了你…娘……便是绝了……绝了你那肮脏……来处……”容简茂十指紧攒,趁着最后一口气,自往膺内施展个掏心手,好将两掌于血腥中一番淘漉,后则卯足气力,再往容欢面上一凑,缓将其头颈一拢,任那鲜血滴滴沥沥,流的孩儿身上遍处皆是。

    “我儿……于此浊世……需得……清清…白白…走这……一遭……莫要令些个……披毛戴角的…雌畜生……玷污了去……”

    “只贪…甘寝枕上……美好一时……当知…地狱冰山……苦报…苦报……在后……”

    容欢不明所以,只将眼目前这人寰惨剧当了小儿把戏,鼻尖一抖,奶声奶气喃喃,“脏……脏……”

    秦樱闻声,早是没了哭叫的气力,足尖指头使劲儿扒着地,涸着目眶,哑着喉咙,一丝一丝将身子挪到了容简茂尸首边上。眨眉两回,秦樱反倒是长长舒了口气,单臂将懵懂稚子拢到眼前,舔舔鲜咸带血的口唇,阖目低声唱起早年的童谣来。

    “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

    此时眸外正是,夕岚如碧,残阳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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