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Chap.2:阿尔斐杰洛 78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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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的晌午,阳光照耀着寂寥的小山村。快到午饭的时候,有人敲门。熟悉的气息透过门窗的缝隙飘荡进屋内。
“他们来了!”身在里屋的乌路斯,脑袋伸出门缝探了探,又缩了回去,把开门的任务甩给了在外面房间的主人。
听到从者的呼喊,心领神会的波德第兹放下了手里正拿着的饭碗,从桌边站起来,走到门前。
老旧的木门遍布着大小裂隙和刺手的木渣碎屑。敞开后,闪亮的阳光和渗透着泥土气味的风立刻往屋内涌入。站在门外的,是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高壮男子,在他身旁,还有另一个拥有鲜艳的火红色头发、身材异常高大的男子。
二人的衣物上,满是路途奔波留下的痕迹,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经过了一次不短的旅程。他们是麦克辛和高德李斯,横穿亚欧大陆,在说好的地点与同伴碰面,将在未来很长一段不确定期限的时间里,和波德第兹、乌路斯一同守卫于此,监视这一带兴风作浪、掳拐人类的达斯机械兽人族。
“嘿。”见到老友,麦克辛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壮实的身体挤进屋里。他的身后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裹,似乎装了不少离家在外必备的物资。
波德第兹亲切地对他微笑,把他迎进来。两人进屋后,他谨慎地朝外面看了一圈,确定没有异状,才把门关上。
麦克辛的眼珠子快速转动,观察了一下屋子内部。这地方不太大,用眼睛看便能参观完毕。并不宽敞的空间里,整齐地放着最基本的几件摆设,但只站了三个人就显得有些拥挤了。吃饭的桌椅还有放东西的柜子都是又旧又破,全赖居住者的辛勤打扫才稍微像个样子。里面还有间卧室,不过从屋子整体的破烂程度看,情况八成不会比外面好上多少,实在无法对它的舒适度抱有什么希望。发现自己将要入住的地方是这么一个糟糕的环境,麦克辛感到非常郁闷,使劲摇着头,两条粗实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他问波德第兹。
“我必须经常更换住地。简陋些也是难免。”
“虽然有想过可能会不太如意,但必须跟你挤一张床睡,还是让我有点意外。”
“别抱怨了。这地方可不比自己的家。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该庆幸了。”
“行吧。”麦克辛耸了耸肩,取下携带的包裹,摊在桌上,从里面翻出一个布袋,递给友人。“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波德第兹接过来,打开布袋,看了看里面,眼睛立刻露出惊喜。“哇,山羊奶酪,牛肉干,太贴心了。我两年没吃过牛肉了。”
“但你吃过兔子肉和狗肉。”乌路斯的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他走出里屋,加入众人的议事,眼神与高德李斯互相问候了一下。
“你们来的时候没有很招摇吧?”波德第兹面有难色地看着麦克辛,表情有点坐立不安,好像很介意他和高德李斯的到来会引起某种不必要的麻烦,“这儿的村民可不太友好。”
“看出来了。见着陌生人进村,就跟防贼似的。”一路的奔波,让麦克辛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在打了一声响亮的嗝后,对波德第兹说,“不过你放心,我们在很远的地方就降落了,徒步走过来的。”
“虽然这样说,但还是小心为上。”波德第兹拉出两张凳子,招呼他们就坐,“就目前的情形看,他们防着外人也是难免的。”
“最近有什么异族的动向?”高德李斯看了看波德第兹和乌路斯,找了张比较新的椅子坐下来。
“你觉得这村子怎么样?”乌路斯反问他。
“不怎么样。”高德李斯语带不屑,面露嫌弃的表情,毫无避讳地说出他沿途所见的一切,“我看见很多拆迁到一半的楼房。多数住宅空置着,不见人烟。果树成熟了也没有人采集,果实落在地上都摔烂了。废弃的农场里,土壤败坏,弥漫着烧焦皮肉的气味。还有无人劳作的磨坊。这地方就像被山贼洗劫过。”
“没错。”听完高德李斯的见闻,波德第兹带着叹息摇了摇头,“这村子原来的样子比你们看到的大五倍,仰赖着与布哈拉的粮食贸易维持生机。曾经,这里的农民热爱劳作,土地也非常适合耕种。可是,从我一年前来到这儿,至今离开的住户已超过一半。从事农务的人民都选择远走他乡,也没有行脚商人再来进行贸易,整座村子到处都充满了死气。”
“难道是……”尾音拖长,麦克辛红棕色的眼睛闪过警惕的光芒。
“跟你想的没差。”波德第兹点头说,“这地方遭受过异族的劫掠。我驱逐了那群家伙。”
“难怪你得到了不错的待遇。”麦克辛边说,边嚼起了牛肉干,“他们给了你食物、水,还有屋子。你是这儿的英雄?”
“算不上什么英雄。”波德第兹谦逊地摇摇头,脸色难掩尴尬,“食物是我打猎弄来的,水是从没人用的井里捞来的。屋子是现成的空房。屋顶在异族攻击的时候被掀飞,围墙也遭到了破坏。原来的屋主逃走了。我重新盖起来的。”
“还有我。”乌路斯及时补充道,“你做的那些事,每件都有我的份。”
“对,对。没你帮我,我可做不了那么多。”
他们所在的这座村庄,曾经被写在达斯机械兽人族劫掠的名单上,遭到突如其来的打击。村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无故失踪,数量急剧消减。那是一群根本无视法纪、超乎人们想象的恐怖分子。他们有人类的外表,力量却比普通人强壮得多。不知达斯机械兽人族为何物的村民,只当他们是一伙从事人口贩运生意的贼寇。众人流离失所,陷入恐慌,就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波德第兹和乌路斯及时出现,赶跑了肆虐的异族。可是,尽管生存的难题得到了解决,曾经繁荣一时的这座村庄在达斯机械兽人族到来后,还是迅速地衰败了下去。再后来,山贼也趁乱闹事打劫,不断骚扰村子里的人。眼看家园不复往昔的繁盛,居民们纷纷搬离,只剩少部分人选择留下。他们对外人表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警惕,哪怕是帮助过他们的波德第兹和乌路斯也不例外。毕竟,能轻易收拾掉一群穷凶极恶的贼寇的家伙,本身就值得怀疑。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得以暂时在这座没落的村庄住了下来,以此作为据点,监控往来于附近的可疑对象,成为震慑异族的一道防线。
从这对主从的对话中,得知现实与自己想象的全然不同,麦克辛不禁同情了一把对村民有恩却依旧不受待见的友人。“这儿的人就那么不相信你啊?”
“他们遭受的磨难够多了。我要是做得太张扬,村民会把我当作又一个怪物,或者揣测我是那群恶魔的同伙。我都是偷偷处理的。”
“你没杀光吧?”
波德第兹试着回忆,“那是一支人数不过百的小部队,领头的是一名实力平平的先锋。我和乌路斯趁夜色突袭了他们。没遇上特别难对付的级别,因此围剿起来还算顺利,除了……他们的嘴特严,以及特别会逃。最后我们只活捉到三个俘虏。我杀了一个,逼另两个开口,你猜结果怎样?”
乌路斯接过话,“他们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性,这点很让人头疼。那两个家伙宁愿自刎,也不肯对我们吐露半个字。”
“哼,我早就料到这不是项简单的任务了。”高德李斯交抱着他粗壮的双臂,发表见解,“如此看来,我们能做的,也就是继续留在这破地方守株待兔,等到耐心被磨光为止。”
“恐怕没那么简单。”乌路斯否定了他的看法,“异族的活动范围非常广,并不局限于某个国家或某座城镇。为了追上他们的脚步,平均一年我们就得换一回住处。而最近这个阶段,我们已经有大半年没发现周围有哪里出现不正常的状况了。我保持每天一次巡逻,沿阿姆河北上至玉龙杰赤,东至撒马尔罕,西至图斯、马什哈德,南至卡尔施、莫夫,最远到过赫拉特,这么大的一片区域内,都找不着半点异族的影子。那群狡猾的家伙既然已经知道我们守在这里,肯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们又一次转移目标,不在这附近劫掠了。今后若想抓住他们,只怕会越来越难。”
乌路斯的话,意味着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不到彻底挖掘出这群异族线索的那一天,任务就不会完结。光是想想波德第兹接手这项任务的时间,麦克辛就觉得恐怖。他的友人受两位龙王的嘱咐,长期驻守在远离西方的亚洲大陆,其根源在于阿尔斐杰洛出狱后,协助波德第兹击败了一个叫卜朗彭的异族将军,获知了刹耶王军队粮食短缺的秘密。而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今后,麦克辛也将过上和波德第兹一样劳苦的日子,如游荡在荒野的猎户般居无定所,在风雨中追寻异族的踪迹。一想到这无比艰辛的未来,麦克辛就忍不住挠头搔耳。他偏过头,无奈地望向老友,嘴里咕哝着发出埋怨的叫嚷,“这份苦差事还得持续多久啊?”
“没有答案。天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波德第兹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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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洛看着门外的阿尔斐杰洛,满眼都是惊讶。继十个月前的那次到访,他竟然又一次离开卡塔特,来到了这里。再看他脸上那抹含着微妙笑意的表情,无疑又是没得到任何人的批准,任性而为的举动。苏洛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
进屋时,阿尔斐杰洛说,“我没感应到卢奎莎的魔力。”
苏洛转身回答,“她不在。”
两个人一边上楼一边交谈。“你应该看住她。”阿尔斐杰洛走在前面,回头对他说,“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修齐布兰卡失踪了,疑似被异族抓走,就跟那时候的卢奎莎一样。现在,卡塔特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草木皆兵,人心惶惶,气氛紧张得不得了。”
“我管不住她。”苏洛声音低哑,“何况这次是龙王的传唤。”
“噢,是这样啊。”阿尔斐杰洛煞有其事地应了一句,心里却在暗喜。他就是算准了卢奎莎被支开的时间,才选择在这时候过来的。“你怎么没一起去?”
“只是去卡塔特而已,又没有危险。吉芙纳跟着呢。”
到了二楼的客厅,苏洛问他喝不喝茶,阿尔斐杰洛挥挥手说不需要,表示随便聊聊就好。于是,他们面对面坐在沙发上。
“龙王是想了解她在异族巢穴遇到的状况吧?”阿尔斐杰洛装作好奇的样子。
“他们召唤卢奎莎,假装很重视这个问题,可事实是直到又一个受害者出现,他们才想到要好好解决。”苏洛的语调里充满了讽刺,“结果恐怕要让他们失望了。卢奎莎的记忆完全被洗去,问不出什么具有价值的东西。你猜龙王会不会为此恼怒?不过,我早就习惯见他们生气和失望的嘴脸了。”
在自我嘲弄般地说完这番话之后,苏洛突然抿唇笑了笑。望着他的脸庞,阿尔斐杰洛忽然觉得有一股冰冷的寒流骤然涌进心底。
“龙王决定对济伽王的势力用兵了?”沉默了些许时间,苏洛问。
阿尔斐杰洛看看他,简短而果断地回答,“没有。”
苏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在为自己仍存有侥幸的心态感到可笑。叹息声仿佛能穿透空气。“龙术士的命对他们而言就一钱不值?要我们卖命的时候就召唤,不需要的时候哪怕出事了也不在意?”
阿尔斐杰洛也跟着叹了一声,“现在还没有十足的证据表明修齐布兰卡的失踪和济伽王有关。其实我觉得那些事都不重要。济伽王真正需要的人是我,不是你,也不是卢奎莎。至少你们俩不会有性命之虞。”
“你的宽慰之语,并不能使我高兴起来。”
“但现在,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就让柏伦格和柯罗岑去烦恼吧。他们俩已被龙王命令去寻找修齐布兰卡。照我看,就跟水中捞月差不多。”
苏洛低垂着视线,默默不语,脸上的神情一片淡漠。阿尔斐杰洛盯着他,试图从他的沉默中窥探出他内心的想法。他所思何事?为什么闷闷不乐?在担心接受族长盘问的卢奎莎?还是在想接下来该进行的话题?
沉默持续得有点久,阿尔斐杰洛想要说话。“你们还没搬家?”
“再过段时间吧。”苏洛沉闷地应道,“地方已经选好了。搬去米兰。”
“米兰啊,听起来不错呢。能重新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吧?”阿尔斐杰洛微抬起头,眯着眼睛,一脸向往的表情,然后转过头望向苏洛,用劝慰的语气对他说,“我觉得,就目前而言,修复你们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可能这辈子也好不起来了,”苏洛的唇边勾起一个苦笑,慨叹道,“在我犯下那个错误之后……”
“究竟是什么错?”阿尔斐杰洛定神朝他看去,“每次你都欲言又止。”
苏洛表情木然,沉默了半晌,突然站起来,“找点东西吃吧。我有些饿。”
用肚子饿作为借口岔开话题算不上聪明,不过阿尔斐杰洛也没什么可指摘的,跟着他走去了厨房。
苏洛拿出卢奎莎一大早就做好放在厨房桌上的甜面包圈、蜜汁烤鸡和腌牛肉,又打开矮橱,翻到几罐装在陶器里的小麦酒,好像得了件宝贝似的捧回客厅。阿尔斐杰洛帮他一起把食物和杯碗刀叉拿上去。
在餐桌上,阿尔斐杰洛有时候会看着他,而忘记要吃东西。苏洛的手很少会伸向松软香甜的面包圈、可口的牛肉和烤鸡,对小麦酒倒是兴趣很大,仿佛它才是这一顿的主食。他看着苏洛一杯又一杯地倒酒,好像下决定要酣睡一整个世纪。他想劝他喝酒要适量,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便陪着他小酌几杯。
喝醉酒的男人通常会成为饭桌上最容易滔滔不绝的存在,即使是酒量惊人的苏洛似乎也逃不出这个定律。酒过数巡之后,他的两颊飘起绯红,眼睛变得迷离和透着湿意,嘴里不清不楚地嘀咕着天马行空的醉话。酒水滴在他敞开到胸膛的领口,洇湿了柔软的毛料和底下的两条锁骨。阿尔斐杰洛出神地望着他,觉得这一刻的苏洛性感极了,不知道是酒精加深了自己对他的感觉,还是他本来就具有如此诱人的魅力。
存麦酒的罐子一个个空了出来。渐渐地,阿尔斐杰洛有些醉了。脸上一片燥热,脑袋变得沉重,听不进苏洛的话,喉咙到胸口都有些发闷,好像透不过起来。他知道自己已近极限。从小到大,他一直不怎么能喝酒,即使当了首席,有时需要在龙族举办的狂欢宴上应酬,都没能培养出良好的酒量。在仍不时灌酒、战斗力依旧满满的苏洛面前,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奉陪下去了。
“苏洛,我们是不是该停一下……”
正当阿尔斐杰洛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拍击桌面,劝苏洛不要再喝的时候,苏洛突然坐直身体,正色看着他,说出了令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失灵的一句话。
“我曾经让卢奎莎怀孕。”
“……什么?”
“在她的腹部,曾有我的孩子。”灰绿色的双眸,带着醉意和异样的感觉,正视着阿尔斐杰洛,苏洛嘴角一歪,露出苦涩的微笑,“可我却害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被苏洛这样一说,阿尔斐杰洛顿时觉得自己混沌的大脑完全清醒了。
清爽的淡色液体滑进鼓动的咽喉。一口吞下整杯小麦酒,苏洛把杯子放下,嗫嚅着说了起来,“她是第一个女性龙术士。龙王不放心她,想考验她的能力,便在她受封后不久,把刚好调查到的托斯卡纳地区的任务交给她做。她在山上接受魔导训练两年,我也和她分开了两年。我很想念她,请求龙王让我随行。任务完成后,我们就过着四处飘荡的逍遥生活。一年后,她怀孕了,喜笑颜开地找到我,告诉我这个喜讯。她想要和我结婚。”
“喔。”装作若无其事地含糊应着,阿尔斐杰洛偷瞄了一下身边人的脸,看见他目光涣散,眼底潜藏着无底的忧伤,整个人显得憔悴而颓唐。
“你应该知道的,阿尔斐杰洛,她的父亲在她婚姻失败后,怪罪她断送了家族兴盛的机会,曾想要她的命。你听过那个故事吧?”
红金色头发的男子扶住发胀的前额,僵硬地点了点头。
苏洛没管他的反应,继续说了下去,“她满怀欣喜地告诉我有了我的孩子,以为我会娶她,可盼来的,却是我坚决要她把孩子打掉的噩耗。”
“苏洛,你为什么执意不肯要孩子呢?啊,是因为那个原因吗?因为你们俩都是龙术士?”
在术士界,人们无法通过家族延续的关系,发展成一个群体。也就是说,不会出现因为父母中的一方具有超凡的魔导素质,就能将神奇的基因遗传给子女的情况。两个龙术士互相结合生儿育女,后代倘若无法继承父母的能力,就是个注定会死在他们前面的普通人,既不能沿袭父母的魔法天赋,又无法常伴膝下,只会徒增伤悲。
“那是次要原因。我当然知道两个龙术士孕育后代注定是个悲剧。但其实,我压根没往那方面想。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要孩子。而卢奎莎……”苏洛苦叹一声,嘴里咕哝着半清不楚的话,“她在被血亲背叛后仍渴望建立一个家,依然向往着亲情……她比我勇敢!”
听完这些话,阿尔斐杰洛忍不住叫了一声,却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他看见苏洛的杯子里又注满了酒。
“我没有做好建立一个家庭的准备。我不想成为某个人的父亲,更不想要家。这东西我毕生都在逃避。”酒精给苏洛的音色染上了几分浑浊。他缓慢地说着,嗓音厚重而压抑,还夹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微颤,“就这样,我做了这辈子最错误的一个决定。我叫她打掉了我们的孩子。虽然她照我的话做了,但我能够体会到她有多么受伤。卢奎莎那段由父亲一手操控的婚事是失败的。她内心最大的渴望,就是能按自由意志与她相爱的人结合,得到一段美满的婚姻,和一个完整、温暖的家。但是那种东西,我给不了。我和她相识那么多年,她一直是个爱笑的女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泪,就是在我要求她放弃生育的时候。后来,她不止一次怀孕。第二次,她瞒着我想把孩子生下来,直到被我发现才肯堕胎。又过了两年,她怀上第三个孩子。那应该是场意外,我完全没发现,而且我已经很注意不再往里面射了。但她还是有了身孕。那段时间,我和她的关系有点紧张,所以当她借口要出去散心,我完全没产生怀疑。分开了几个月,她突然回来,对我说已经把孩子处理掉了。由于怀孕的时间太久,落胎的过程非常凶险,差点因大出血而有生命危险,靠魔法才化险为夷。但她一直等孩子没有了以后才告诉我。她已经不哭了。可我哭了。她就抱着我,唱安眠曲给我听。她为我做的牺牲,极大地损伤了她的身体。那次之后,她从此不孕,即使万分艰难地怀上,也会早早流产。是我剥夺了她做母亲的资格。自从未出世的孩子被他的亲生父亲杀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心里暗自发誓,哪怕她今后做了再多错事,我都要原谅她。必须——原谅。”
苏洛不知道自己的语言有多混乱,因为他并没有清晰地整理他此刻奔腾错乱的思绪,只是把急欲倾诉的东西,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
阿尔斐杰洛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黑发的友人。把这个男人困在网中的,是他自觉没有资格获得幸福的自卑感。他应该把那些心结忘掉的,忘掉所有的悲伤和哀痛,重新开始他的生活。然而,这个被家族抛弃的男人,却懦弱地选择了逃避。至亲背叛的记忆,在他的精神意识里根深蒂固,使他对人生失去信心,固执地认为自己不配拥有幸福。怀持着这个错误的想法,他逃避过去,厌弃眼前的幸福时光,苛责甚至憎恶自身,最终,亲手毁掉了他与卢奎莎的爱情。
“她极度渴望要一个孩子,我却正好相反,用各种理由摧毁了她成为一个母亲的愿望。我与她虽然是龙术士,我们的孩子却无法像我们一样享受着龙族高寿的庇荫,总之,由于这样那样的顾虑,在子嗣问题上,我始终不肯松口。她没有忤逆我,可我知道,她恨我!尽管她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在这件事上,她恨透了我……”
阿尔斐杰洛没有说什么,一直安静地听着。紫罗兰色的眼睛充满迷惑地看着苏洛,内心在同情卢奎莎与坚定自身立场之间挣扎。
“虽然她经常和其他男人寻欢作乐,但她始终都没有离弃我。她已经是龙术士了,不老不死,她还图我什么?她有一千个理由离开我这个逼她放弃自己孩子的混蛋身边,但她从来没有。我对她的纵容,都是建立在我知道她深爱着我的基础上。”苏洛的语调坚实而断然,眼中丝毫没有为自己辩白的神情,“关于这点,你无需同情我。”
终于,阿尔斐杰洛觉得自己能插上话了。基于礼貌的素养和朋友的立场,他都必须对这件事作出回应。
“嗯,其实呢,我猜到过这个答案。为什么始终不肯说出来呢?这也不算什么特别难以启齿的事吧。”
手里拿着酒杯的黑发男子低下头来,紧紧地抿着嘴唇,眼眸中闪露出惭愧的目光,对准杯中的酒液,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因为我做得很过分。说真的,我怕你鄙视我。”
他在这整件事中扮演的是一个极端自私的角色。他不敢承认那个丝毫不肯为卢奎莎的心情和身体考虑的男人真的是自己,所以一直都无法对阿尔斐杰洛坦明这一切。
“你因为自责,就无限包容她,放任她在外面乱搞?”阿尔斐杰洛说着,轻轻地摇了摇他那耀眼明亮的红发,“原谅我不能同意这个做法。你不能用一个错误去填补另一个错误。她和其他男人的交往,你有多少了解?”
“不知道全部,但也不少。我知道在与她交好的男人中间,有某些龙术士的身影。”
“我该称呼这为什么?大度?慷慨?你看到他们脸的时候就不想打他们?”
阿尔斐杰洛的语气似有不屑,又似带忧郁。他为难地朝这个自作自受的男人望过去。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个时候,他居然笑了。
“我尽量不看他们的脸。”苏洛淡淡地摇头笑起来。那表情,那姿态,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可你看了我够多次了。无趣地这么想着,为掩饰心虚,阿尔斐杰洛赶紧啜饮了一口酒。
见苏洛没有要主动开口的意向,他便追问道,“你什么都懂,清楚地知道她背着你所做的一切,竟还能和她延续那么长时间的感情?我猜你心中一定有这样一个借口,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催眠自己,觉得她是为了报复你才滥交的,对吧?”
苏洛听了这话,仿佛拒绝被动摇一样咬住下唇,嗓音有些许沙哑,“你说的没有哪里不对。”
“你还在为她辩护。”阿尔斐杰洛被迫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想说,在失去孩子前,她还算是个品行端正的女人咯?”
苏洛沉默须臾,眉头微微皱起,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她是天使和恶魔的混合体。”酒液的余波在他透着醉意的灰绿色眼眸里摇荡着。“她愿意为我付出,也藏有自己的欲望。”
阿尔斐杰洛的双眸闪耀着理性的光芒。他慢慢地、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看法。“凭心而言,苏洛,在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前,你应该娶她的。”
他的话让苏洛吃了一惊,脸上一瞬间出现了呆滞的神情,彷如一个迷茫懵懂、不经世事的少年。
如果连对卢奎莎厌恶的这个男人都如此表态,那就真的是自己错得太离谱了吧。苏洛无法藏匿住脸上堆砌的苦笑,他甚至能感受到面部的肌肉在不断挤压皮下的骨骼,无奈地发出颤动的感觉。如果能和卢奎莎组织一个家庭,生育一两个后代,即使龙王再怎样不认同他们的这段关系,他也不会在乎的。如果能完全不在乎外界的干扰,他就不必推荐阿尔斐杰洛,来试图稳固自己和卢奎莎的地位了。既然龙王反对他们的交往,那不如彻底反其道而行。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现在谈这些还有什么用。”平缓地叹了一声,苏洛阴郁的面色恢复白净,然后淡淡地笑了,“错误早就在那里了,余下的日子都将品尝当初铸成的恶果,还在乎什么娶不娶的。”说完,他又倒了满满一杯,然后一口气把麦酒灌了下去,喝得一滴不漏。
卢奎莎在苏洛心中的地位不可替代,但并非不可动摇。苏洛会在今天选择向旁人直抒胸臆,证明他已经无法再说服自己继续下去,继续这段千疮百孔的感情。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说出那么多有关卢奎莎的私密之事,铁定还会像从前那样,强装镇定地死守住这些秘密。
“你们的关系已经那么糟了,分开也许是一种解脱。”这些年来,早已经互生嫌隙的二人,心灵上的距离一定是越来越遥远了吧。既然如此,再强迫自己和对方在一起,无疑是一种精神折磨。它除了浪费时间,和缓慢消耗完他们最后那一点点感情外,就再无其他的意义了。阿尔斐杰洛是想要劝苏洛放手的,却碍于自己对苏洛的向往,不太好意思直接干预。“先说清楚,我并不想裁决你们这场纠葛不休的感情,以我的立场也没资格对此指手画脚,只想提出我认为可能是最好的一种选择。”
“我理解。或许你说得对。”
空空如也的酒杯在苏洛手里晃了晃,然后被摆在桌上。他微微点头,慢慢闭上那闪着朦胧醉意的双眼,却没有完全阖起,好像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苏洛不说话,趴在桌前睡觉。阿尔斐杰洛也不作声,坐在一边默默发呆。没人陪自己聊天解闷,他只好一边吃盘子里所剩不多的腌肉,一边孤独地品尝麦酒。他喝的速度很慢,每一口都只是微微轻抿的程度,觉得呛嘴了就停下来喘两口气,好让头脑保持适当的清醒和醉意。
好长之间,苏洛都没有说话,安静地趴伏在桌子上,任凭睡眠之神轻抚身体。但是阿尔斐杰洛知道,他并没有真正睡着。于是,他尝试着看看能不能唤醒他继续交谈的欲望。
“苏洛,我能感觉到你心中的恨。”阿尔斐杰洛的指头玩弄着手边的酒杯,悠悠地对空气说,“不要企图隐瞒我。你必须承认这一点,你跟我一样,也是恨着龙族的。”
他感觉,身边的人似乎动了动。
苏洛调整了一下姿势,慢慢坐直了身躯,一回过头来,正巧对上阿尔斐杰洛那双荡漾着醉人光彩的眼睛。
本来,刚刚凭藉着酒意说了很多平常不可能坦白的话,长久以来郁积在胸的痛苦已经有所缓解,苏洛的心情也跟着舒畅了一些,可是,却又被对方带入到这个他不愿面对的话题。
“龙王赐予我首席的地位,却剥夺了我的自由。我只是龙王霸权下的一个忠实且有剩余利用价值的齿轮,一个必须依附于他们才能生存的傀儡罢了……以前我还唾弃过杰诺特,但是现在,我觉得我能理解他了。为什么要为一个根本不拿你当回事儿的政权卖命呢?实在太愚蠢。可惜,我错过了唯一能跟他交朋友的机会。”
在阿尔斐杰洛咕哝自语的时候,苏洛一直低着头,尽量不去看他的脸,眼睛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膝盖和地面之间游移。
然而,当听完这番真挚却令人心绪不安的话语后,苏洛游离的眸光一瞬间凝聚起来,像是预知到凶险一般,眼里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你醉了,阿尔斐杰洛。”他带着一种旁观者特有的语调,冷静地提醒他。
“我没醉!”
阿尔斐杰洛低吼一声,侧过头注视着苏洛。那双眼里的恚怒和怨恨,让苏洛不禁汗毛直竖,感到寒气从背脊后方升起。
尽管为阿尔斐杰洛骤变的态度以及他开启的话题方向感到一丝惶恐,苏洛却依旧沉默着,只当他是在酒后说疯话。身边人的漠然,让阿尔斐杰洛极为不满。于是他伸手搭上苏洛的肩,用劲掰过他的臂膀。
“他们在卢奎莎性命交关的时候,选择了放弃。你难道忘记了吗?”
“还不是因为你从中作梗?你催眠了强尼,诱使他自杀,害得我和卢奎莎断了线索,把任务搞砸。否则龙王也不会那么厌恶我们。”
苏洛态度强硬,用非常不客气的语调怒斥阿尔斐杰洛。但是话一离口,他就反悔了。果然,身旁的男子马上翻出旧账反驳他,语气比他更为坚决和强硬。
“我作梗,是因为你们先对不起我!”
“这是又扯回去了?”
苏洛露出一脸的疲态和不耐烦的表情摆了摆手,不想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这下反倒刺激阿尔斐杰洛更加用力地紧抓住他的手臂。
“你应该帮我。这是你从一开始就欠我的。”
“不要把过去和现在混为一谈。”
“你永远欠我的。”阿尔斐杰洛的目光冒着寒气,一动不动地凝视苏洛的两只眼睛,“来这儿找你前,我先去了另一个地方。”
“去了哪里?”受他指引一般,苏洛脱口问道。
“我去看了朱利亚诺。”平静却略带伤感的话音,从红发男子的嘴中传了出来。“他孤独地躺在床上,早已死去多时,尸首都化成了白骨,却无人发现。”提起在荒郊野岭独自逝去的爱人,脑中不觉浮现出他死时的模样,阿尔斐杰洛的脸庞弥漫上一层忧伤。“我埋葬了他。”
苏洛立刻闭口不语,显露出窘迫的模样,惭愧地垂下头。随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很抱歉,你们本来是一对。”
“谁让我抵不住诱惑,跟你离开了呢?”阿尔斐杰洛呵呵笑着,“我一直都是个容易被世俗之物吸引的人。”
他将过失归咎于自己。这让苏洛更加不好受了。
阿尔斐杰洛看向他,此刻他正低着头,额前的黑发柔软地垂搭下来,形成一片碎影,挡在视线前方。碎影之下,只能看到他迷离的眼睛。而他的模样,从没有像现在这般为难。
“沉默解决不了问题,苏洛。你必须帮我。”阿尔斐杰洛把手放在苏洛的胳膊上,温热的手心按着紧贴他皮肤的衣物,用劲有点大,好像要把自己的肉体融进他的灵魂里面似的,反复按了几下才拿开,“但是现在,我必须走。”
“你要去哪?”苏洛猛然抬头,高喊的质问伴随着推开桌椅的声音响起来,“回卡塔特吗?”
这简直有些多余的废话,被他脱口而出。可能在他的心里,已隐隐有了某些不好的预感,似有若无地盘绕着。
他的客人早已站直身姿,用那惑人的紫罗兰色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然后没有任何感情地将高挑的身子转了过去,朝门扉的方向大步移动。
“阿尔斐杰洛!”苏洛僵立在原地,大声叫他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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