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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给他带的保温杯拧开递过去,重新发动了车子,“没有下次。”
接过水杯,咳到脸红的裴听颂喝了口水,顺了顺气,觉得自己这一呛来得太是时候。
方觉夏外公住院的那间医院和这里离得不算太远,二十分钟车程。裴听颂确实也很难受,没他演得夸张但还发着烧,车子一开起来他就歪着脑袋睡着了。
哪怕就是这么短的时间,他都做了个梦。
梦里面他回到了小时候,推着外公的轮椅在小花园里晒太阳,两个人一起安安静静地看书,爬山虎又绿了一个春天,快要攀上他房间的后窗。
然后他忽然间听到有人叫他,梦里的阳光像是大片大片软刀子,将视野里的景象切割成破碎的形状,他看不清来人,只觉得声音熟悉,清清冷冷的,又透着一点柔软的温热。
他醒了过来。一睁眼就是梦中声音的主人。
“带好口罩。”方觉夏帮他将外套穿好,拉链拉到最顶,帽子也套好。微凉的手伸到他脸侧,手背贴了贴,确认体温。
“这么快就到了。”裴听颂的嗓子哑得更厉害了,刚睡醒,整个人有点头重脚轻。他又偏不让方觉夏扶,好像怕别人看到笑话他似的,“我自己能走。”
方觉夏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堵摇摇欲坠的墙。忍不住笑起来。
裴听颂四处打量了一下,凑近方觉夏,“这是你外公在的医院吗?”
方觉夏点点头,“我们去挂号吧。”
“哎等等。”裴听颂抓住他的胳膊,“你去看你外公,我自己挂号就行。”
方觉夏盯着他不说话。裴听颂又说,“真的我真能自己看病,你快去吧。是不是应该在住院部?”
“我们去挂号。”
“你这人怎么说不听呢?我说的不是中文吗?”裴听颂抓住他,“来都来了你不会真的不去吧?”
周围人来人往,方觉夏不想在这里引人注目,只能把他拽到人少一点的地方,看着裴听颂的眼睛说,“他不想见我,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早春的风吹散了方觉夏的额发,露出他眼角红色的胎记。
裴听颂没想到会是这样,可方觉夏的眼神明明就是软的,像水一样。
他帮方觉夏压了压帽檐,遮住最好辨认的那个印记。
“我不知道他想不想见你,但我知道你想见他。”
方觉夏就这么望着他,眼神里的水波颤了颤,然后忽然间撇过头去。医院里的玉兰花开了,雪堆一样冷冷的白,可春风一吹,它们就软下来,晃动心思。
最后他还是被裴听颂拖去了住院部。对照着手机里妈妈很早就发给他的病房号,两个人终于找到位置。他之前就打了很多钱给妈妈,又托大学同学的关系把外公安排到这家私立医院,想让他住vip病房,但看样子没成,这只是一间很普通的单人病房,一扇明亮的大窗户,窗外是摇晃的玉兰。
床上躺着个老人,歪着头似乎是睡着了。方觉夏的妈妈轻手轻脚地取下他鼻梁上的老花镜,又抽走他的报纸。
折腾半天,裴听颂一身的虚汗。隔着病房门上的窗户瞄着里面的情况,又侧头看了看方觉夏的表情,见他似乎是有点想要临阵脱逃的架势,便立刻推开了病房大门。两手握住方觉夏的肩膀,把他推到前面。
方觉夏的妈妈抬起头,愣了一下。看见自己的儿子忽然间出现在门口,又瞧见好久不见的小裴歪着脑袋冲她笑,用口型喊着阿姨。
惊喜中的惊喜。
事到临头,方觉夏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对着自己的母亲笑了一下,然后站到床边,看着熟睡的外公。
他脸色看起来还算不错,鼻孔插着细细的管子,胸口一起一伏,还有这轻微的鼾声。
方觉夏看向母亲,用气声低声问,“手术成功吗?”
母亲点点头,“挺好的,刚刚还说要吃苹果,我还没来得及削呢,自己看着报纸就睡着了。”
裴听颂摁着方觉夏坐下来,自己跑去方妈妈的旁边坐着。方妈妈看着他,“你怎么穿这么多,脑门上都是虚汗,生病了?”
裴听颂点头,“感冒了。”说完戴上口罩,只露出一双笑眼。
窗外玉兰花的影子倒映在外公的病床上,光影婆娑。方觉夏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眼睛望着外公,一句话都没有说。现在这样的场面已经好过他的预期,他能这么安静地来探望他,外公也不会发脾气赶他走。
算下来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眼前熟睡的人好像老了好多,头发变得花白,连眉毛都染了白。方觉夏从未想象过这个人渐渐老去的感觉,在他的记忆力,这个人似乎永远都挺着笔直的腰板,严肃而认真,无论站在哪儿,都像是站在三尺讲台上。
他拿起搁在床边的苹果和水果刀,动手削起苹果。锋利的刀刃嵌进果肉里,一点点旋着推进,红色的果皮一圈一圈落下来,像小时候坐过的滑梯。
外公家的小区有一个儿童乐园,里面就有一个红色滑梯。他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会回去,外公总是不让他坐,也不让他趴在窗台看,说如果把腿摔坏了,家里又得天翻地覆地闹一场。
如果他乖乖做完一套奥数卷子,外公就会板着脸领他出去,陪他玩半个小时的滑梯。他不会像别的家长那样蹲在下面接住他,他总是背着手站在下面,看着自己一遍遍地往上爬,再开心地滑下来。
半个小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时间一到,他就会走。
小小的方觉夏从滑梯上滑下来,就追着外公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往前赶,直到伸手可以够到外公的手指头,才气喘吁吁地慢下脚步,和他一起回家。
苹果皮落了一膝盖,方觉夏拾起来,和完整的果肉一起搁在桌子上,起身给他晾了一杯子水,走到裴听颂那边,打断了他和自己妈妈的唇语交流。
“走了。”
“这么快?”裴听颂看了一眼方妈妈,对方好像已经心满意足,脸上带着微笑,“去吧。”方妈妈抬起头对方觉夏说,“乖,你带小裴去输个液。”
方觉夏点头,没多说什么,拉着裴听颂离开了病房。他一路上都沉默着,给他挂了号,领着他去看医生,然后带着他去输液。私立医院环境好,工作日的人比想象中少很多,他们找了个没有人的注射室,坐在里面打点滴。
折腾了一上午,使命达成之前,裴听颂还挺有精神,可一从住院部出来,他的症状就差了很多,头晕眼花,护士小姐戳针的时候,他瞄了一眼,感觉一个针头变成了十个。
“输了液会好一点。”方觉夏挨着他坐着,在他咳嗽的时候拍了拍他的后背。
裴听颂靠在椅子背上,望了望点滴瓶里的透明药水,又扭头看向他,“我也想吃苹果了。”
方觉夏眨眨眼,“那你刚刚不说。”
对视了十秒,裴听颂笑出来,“骗你的,不想吃。”他用那只没有打吊针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嗓子疼。”
这个动作让方觉夏想起自己的喉咙,于是拽了拽毛衣的领子,低头看着自己的球鞋尖,又瞟了眼裴听颂无措的一双长腿,收回来,又伸出去。
“你……”裴听颂终于开口,语气是很少见的不确定,“是不是觉得我多管闲事?”
方觉夏拧开保温杯,自己喝了一口水,然后重新拧紧。温热的水流顺着发涩的喉咙淌下去,整个身子都暖起来。说实话,看到外公安好地躺在病床上,长久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好像终于搬开了。
裴听颂是很古怪,不太懂得都市人不过问、不了解、不关心的社交礼节。无论如何,他想做的事一定要做成,和自己是完全相反的人。
可某种程度上,方觉夏又有点感激。感激他拼命造出一个台阶,拖着他下去,去见自己想见的人。
他没有回答刚刚裴听颂的问题,而是望着前面的白色墙壁开口。
“我外公是一个很保守的人,外婆在我出生前就走了,我妈是他唯一的孩子。”
裴听颂有些意外,他没想到方觉夏竟然会对他说起自己的家庭。
“我妈上大学前都没有离开过他,后来去广州读大学,遇到我的……”方觉夏迟疑了一下,“父亲。外公不允许他们在一起,他觉得像我爸那样的舞蹈演员,很不靠谱,而且他不愿意我妈离开他,去那么远的南方。他们大吵了一架,我妈偷偷坐上火车离开山东,和我爸领了证。”
裴听颂静静地听着,以他的成长背景,理解这种颇具国内特色的两代冲突有些困难,但对他来说,私奔好像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可浪漫往往都要付出代价。
“我出生之后,我妈才回去。一开始他不愿意见我们,我妈说她站在家门口,一直打电话一直打电话,他一个都没接,也不开门。再后来我长大了一点,他好像也妥协了一些,再回去他就愿意见了,还给我收拾出一间小房间,偶尔还会给我补习功课。”方觉夏低着头,语速很慢,说话声音也很低,“我外公是数学老师,教了一辈子书。他说我比我妈聪明,对数字很敏感,是个好苗子。”
故事似乎再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方觉夏语气里的失落却掩藏不住。
“后来呢?”裴听颂问。
方觉夏吸了口气,“后来就只剩下我和我妈,外公让我们回他那儿去。偏偏……”
裴听颂看着他的侧脸。
“偏偏我也喜欢跳舞,我想跳舞,我留在了广州学舞蹈。”
“他很失望。我和我爸是一样的人。”
就是这简单到无法再凝练的几句话,让裴听颂看到了方觉夏的童年缩影。他心里好像有千言万语,可这千言万语又都堵在喉咙,说不出口。
“想吃苹果吗?”方觉夏似乎起身要走,“我去给你买点。”
“不想吃。”裴听颂拽住他的手臂,让他没办法走,“我说了我开玩笑的。”
“好吧。”方觉夏坐回位置上,望向那雪白的墙。
忽然间,他被裴听颂侧着身子抱住。横在他眼前的是牵扯着透明输液管的手臂,环过他的脖颈,搂住他。
“我好难受……”他哑着嗓子,语气却是软的,“借我抱一下。”
裴听颂的头缩在方觉夏肩窝,像只生了病的大型犬那样,蹭一蹭,再紧紧抱住。方觉夏不忍心推开他,于是在心里说服自己,朋友的话,抱一下也是很正常的吧。
心里的小时钟滴答滴答转着,配合着吊瓶里下坠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他心头滑去,痒痒的,像春雨后叶子尖尖落下来的一滴晨露,不偏不倚落在他肩头。
“方觉夏。”沉默维持了一分半,裴听颂又闷着声音开口。
方觉夏把头靠在他头上,当做回应,顺便也等待着他的下文。骨与骨亲密地贴靠在一起,传达出低烧后的暖热声音,“你不是说,对待不在乎的人你都不会有任何情绪吗?这种脾气总是有根据的,你外公一定也和你一样。”
他说话时的热汽喷洒在侧颈,小心翼翼地染湿了柔软毛衣。
“他就是因为爱你,才会对你生闷气。”
方觉夏有些发愣,心里的小时钟每一秒都拖长,一倍,甚至两倍那么长。
“而且你没有错,你一点也没有浪费自己的天分……”
头昏昏沉沉,好像生病的人是他一样。裴听颂口中的每个字传导过来,都遗留一场绵长的震动。
“你本来就属于舞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