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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杨博老找来太医给他疗伤。不过,听说他家门口已经有了一队锦衣卫。”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
锦衣卫同东厂一样,也是直接归皇上掌管。既然锦衣卫已出动,就证明皇上已知道此事,他猜想皇上一定是听了冯保的话要严惩肇事者了。于是又问:
“王希烈呢?”
“他的伤势不重,但听说他得了惊吓症,在家又哭又笑。”
“他家门口有锦衣卫吗?”
“有,”王篆眨眨眼睛,讨好地说,“首辅,锦衣卫出动,皇上圣意已是十分明朗。”
“唔,”张居正点点头,深思着说,“今天这场火发生得有些蹊跷,果真是触怒天意?”
“京城秋燥,连狗鼻子都干得流血。何况那些布扎纸糊的冥器,溅上一个火星子,立刻就有燎原之势。”
“究竟是何原因发火,介东,你务必调查清楚。”
“是。”
两人正说话时,司阍又报外头有人要见王篆。王篆出去片刻回来,激动得脸色通红,嚷道:“首辅,王希烈死了。”
“怎么死的?”张居正惊问。
“悬梁自尽,这是卑职手下人刚刚得到的消息。”王篆轻蔑地说,“这个脓包,一看锦衣卫封了门,就知道自己罪责难逃,与其送进三法司谳狱问罪,倒不如自我了结。”
张居正答道:“自作孽,不可活。介东,关于这场火灾始末情由,你连夜写一个本子,明天一早送来内阁,转奏皇上。”
“卑职遵命。”
王篆欠身回答。按理说他应起身告辞,但他磨磨蹭蹭就是不挪步。
“你还有事吗?”张居正问。
“有。”王篆伸头朝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昨天,我去了一趟积香庐。”
“啊?”张居正这才记起在积香庐里养病的玉娘,忙问道,“玉娘现在怎样了?”
“她的眼睛可以模模糊糊地看点东西了。”
“很好,”张居正眼前浮现出玉娘美丽的倩影,一种温情油然而生,他叮嘱道,“还得加紧治疗,争取早日康复。《诗经》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玉娘虽有巧笑,但盼盼美目还得假以时日啊。”
“首辅说得是,”王篆随声附和,又道,“玉娘让卑职带信,她想见你。”
“是吗?”张居正微微一笑,“等忙过了这阵子再说吧,你转告她,这些时要静心养病。”
“是。”
王篆准备退下,张居正又喊住他,问道:“介东,听说蒋二旺关在刑部大牢,一天到晚喊冤枉。你说,应如何处置他?”
王篆早就知道张居正已铁定了心惩处贪墨。蒋二旺是一个突破口,紧接着是杨用成,后面不知道还要牵出多大一串呢。他虽内心深处同情蒋二旺,但此刻却狠着心说:
“他喊什么冤枉?两个空额吃了五年,这是铁证如山的事。他虽然是卑职属下,但卑职不护短,建议首辅给他严惩。”
“好一个介东,秉公为国,不徇私情,这才是循吏!”张居正称赞了一句,接着说,“上次我已讲过,你做得好,就给你升官。我说到做到,这次京察,两京官员调动较大,我准备向皇上推荐你去扬州担任操江御史,你意下如何?”
操江御史管理漕运,与同样开府扬州的江淮盐运使都是最令人眼热的衙门。操江御史三品衔,这样王篆不但官升一级,还得到了一个肥差。他虽然心中狂喜不已,嘴里却说道:
“卑职在京城,旦夕都能得到首辅指教,这一下去得远了,岂不空落得慌?”
“这岂是大丈夫说的话,没出息!”
张居正善意地骂了一句,挥挥手让王篆退下。他起身走到书案前,打开搁在案上的一个卷宗,取出一张纸来,上面写了二十几个人名,都是两京各衙门三品以上大臣——他准备向皇上建议提拔或降黜的人。此刻,他又浏览一遍:
刑部右侍郎曹金改任陕西巡抚
礼部左侍郎王希烈改任南京国子监监事
吏部左侍郎魏学曾改任四川巡抚
礼部右侍郎毕昭改任山西巡抚
都察院右都御史蒋孔苏改任江西监察御史
兵部右侍郎粟承禄改任南京户部右侍郎
刑部左侍郎刘一儒改任吏部左侍郎
户部右侍郎陈瓒改任左侍郎
户部左侍郎郭朝宾总督天下仓场
南京户部右侍郎李晋改任云南巡抚
湖南按察使李义河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江西巡抚潘季驯升任工部左侍郎
湖北巡抚汪伯昆升任兵部右侍郎
…………
看罢这张名单,张居正提笔勾去了王希烈的名字,又在魏学曾名下改为“改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字样。他正准备就这份名单给皇上写一份密帖,游七敲门进来禀道:
张居正起身到花厅相见,他笑着说:“孟真,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过从?”
刘一儒答道:“您初登首辅,政事千头万绪,卑职不便前来打搅。”
“老爷,您的亲家刘大人来了。”
“人呢?”
“在花厅里。”
张居正起身到花厅相见,刚一落座,他就笑着说:“孟真,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过从?”
自张居正出任首辅,几乎所有湖广老乡都登门恭贺,惟独刘一儒没来过。此时刘一儒答道:“您初登首辅,政事千头万绪,卑职不便前来打搅。”
“亲戚之间,不必过于拘礼。”
张居正温和地责备,接着问了一些女儿女婿的家常话。张居正闭口不谈今日的大火,刘一儒更不肯有片语关涉。扯过闲话,刘一儒吩咐随从家人拎了一个锦匣进来,说道:“先生致位宰辅,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一件大事,我一时想不到如何表达心意。前些时逛琉璃厂古董铺,看到这件东西,就把它买下了,不知先生喜不喜欢。”说着解开丝带,从锦匣里小心翼翼捧出一只尺五大小的钵盂。张居正饶有兴趣地上前观看,这只钵盂乃阳羡紫砂制品,用为水注。钵盂两边之耳,左缀一绿菱角,右缀一浅红荔枝,两者之间,又缀了一枝淡黄如意。底盘上是两只缠绕着的黑螭龙虎。四爪伸开,恰成钵盂的四足。虎腹上镌有“熙宁二年”四字,原来是宋朝旧物。细看这些饰物,无不各肖其形,栩栩如生。按年代推断,熙宁二年距今也有五百多年历史了,这只钵盂却保存完好,没有一点损伤。
“唔,这是宝物,亏你孟真觅到。”张居正赞赏地说,“我早就定下规矩,礼物一概拒收,但这次我破例收下。”
刘一儒谢过,接着说:“我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这次京察,我想离开刑部。”
张居正仿佛已经料到刘一儒会提出这个请求,说道:“孟真,听说那天在童立本家门前,魏学曾指名道姓把你鄙夷一通,顺便把我和王之诰都捎上了。”
“实有其事。”刘一儒回答,“刑部里头,告若是堂官,我是佐贰,确实有些不妥。”
“这事你不说,不谷也寻思要动一动。告若从南京调来出掌刑部,虽然是我的主意,但他的资历名望,却是朝廷上下一致首肯的。你这佐贰官,也不是我的裙带关系当上去的,这一点,我不怕外人议论。我担心的是两个亲家同处一部,遇事推让都当好好先生,于公于私都不利。我本来就想趁这次京察调动你的职务。今天你来得正好,我要当面征询你的意见,京城各衙门,这次京察会空出很多位子,不知你愿意去哪里?”
一听这话,刘一儒心中猛地一紧。外头都说张居正借京察排除异己,他现在露嘴说出“会空出许多位子”,可见传言不谬。联想到这些时京城风风雨雨,他脱口说道:
“我愿意去南京。”
“南京?你愿意去南京?”张居正怀疑听错了,连声问道。
“是的,我愿意去南京。”刘一儒显然已经考虑成熟,从容说道,“在自陈的手本中,愚职已将担任刑部左侍郎两年来的过错得失向皇上陈述明白,并恳请皇上降黜使用。今天来找你,是想再次向你表明心迹,在下真的愿意到南京,任一闲职足矣。”
刘一儒说得恳切,张居正心中升起一丝不快,怏怏说道:“我还准备举荐你去吏部接替魏学曾,看来只得作罢。”刘一儒见目的已经达到,再待下去恐节外生枝,遂起身告辞。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张居正心中忖道:“这个刘一儒,毕竟也是清流作风。”一眼瞥见刘一儒留在案上的那只古董,喊过游七说道:“你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物件,缀上的这四件东西,不伦不类,八不相挨,也不知是何意义?”游七端详半天,忽然悟到什么,正待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看出了什么?”张居正追问。
“老爷,不好讲。”游七吞吞吐吐。
“但讲无妨。”
见张居正有些不高兴了,游七不敢违拗,便说道:“老爷,这四件东西,绿菱角取一‘菱’字,红荔枝取一‘荔’字,黄如意取一‘如’字,黑螭龙虎取一‘螭’字,加之这古董本身是一只钵盂,且取一个‘钵’字放在中间,把这五个字连起来读,其谐音就是:伶俐不如痴。”
听完游七的解说,张居正心下一沉,忖道:“刘一儒这哪是送什么古董,而是假借名目极尽嘲讽之能事。”想到自己出任首辅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所作所为,竟被亲家看成是士林所不屑的“伶俐”之举,不禁心下生寒。用官场语言讲,“伶俐”就是乖巧,就是曲意媚上。而“痴”就是持重,就是风骨。就在一场大火之后,刘一儒送来这一句“箴言”,张居正感到受到莫大的侮辱和伤害。他真想拎起那只钵盂,狠命朝地上一掼。但手一伸出又改变了主意。他抚摸着这只设色古巧传世久远的钵盂,感慨万千地说:
“游七,把它摆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我要天天读这个座右铭。”
游七还未离开,司阍又急匆匆走进来,禀道:“老爷,广西急报。”
“啊!”
张居正接过,一看关防就知是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八百里驰传密札,他迅即拆开来读。殷正茂在密札中告知,五日前,他所率领的剿匪大军已攻破水巖山中的匪巢,两个叛首,韦银豹被杀,黄朝猛被生擒。
看罢此札,张居正大喜。他负手走出花厅,忽闻得一阵馥郁的香气。他问游七:
“是不是后花园中的桂花开了?”
“是的,老爷,开得正旺呢!”游七答道。
“啊,”张居正举头望月,但见一轮欲圆未圆的明月挂在幽邃的天幕。他突然记起还有三天就是中秋节,便吩咐道,“游七,不要辜负满庭芳香、一天明月,你去后花园中摆上茶点,请夫人出来,一同品花赏月。”
游七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又有人来说徐爵求见。
“领他进来。”
言未毕而徐爵已抬脚进门,也不及寒暄,徐爵就给他带来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今天上午公祭时的那场大火,是冯保指使东厂特务混在人群中暗地点燃的。
张居正顿时愣了,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徐爵啥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老爷!”
游七轻喊一声把他惊醒,他扭头问道:“你有何事?”
“后花园中的茶点已摆好,夫人已经入座了。”
张居正烦躁地一挥手,嘴中冷冰冰吐出两个字:
“撤了!”
第二卷终
第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