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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接风宴吃了一个多时辰。往常,逢到这种宴席总会吃到大半夜,又是唱曲又是行令总之是变着法子多喝酒博取上峰高兴。今天的筵席却热闹不起来,与席的官员们响应赵谦的倡议,都为大学士牌坊的修建捐了银两,如今大学士牌坊已被拆毁,官员们自觉得脸上无光。银子白丢了不说,还要落得受人嘲弄,这事儿要多败兴有多败兴。席面上,官员们强颜欢笑奉承宪台大人,但心情沮丧寡酒难喝,折腾了一阵子,倒有一半人喝得酩酊大醉。撒野骂大街的、抹眼泪哭穷的、嬉笑着调戏歌伎的,出什么丑的都有。赵谦见不是势头,慌忙宣布撤席,把周显谟送回房中安歇。即便头脑昏沉,他也不忘从青楼中物色两个面容姣好的二八佳人,送来给宪台大人荐枕。周显谟本是个老色鬼,送上门来的美色,他也乐得享受。
把周显谟安顿好,赵谦寻思要去张老太爷家讲讲这半晌发生的事情,刚走出楚风馆的大门,一直陪侍着的宋师爷忙凑过来,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
“东翁,有个人想见您。”
“什么人?”
“从京城里来的,他不肯讲出姓名来历,看样子却有一些来头。”
“人在哪儿?”
“住在应天会馆。这位客人说,在哪儿相见,由东翁您定地方。”
应天会馆是荆州城中最好的旅店,住店的客人都是腰缠万贯的商贾。会馆离这儿只隔了半条街,走过去也用不了片刻工夫。赵谦有心前往拜访那位神秘人物,又怕上当,便问宋师爷:
“你从哪儿看出那人有些来头?”
宋师爷答:“那人身上有一份兵部发给的勘合,本可沿途驰驿,但他到荆州却不住府属的驿店楚风馆,自个儿跑到应天会馆住下来。”
大凡新官上任以及二品以上老臣致仕回家,才能发给勘合。这位客人身揣勘合却不享受特权,赵谦颇感蹊跷,于是让宋师爷领路,登轿望应天会馆而来。
新月如钩夜凉如水。应天会馆所在的南大街,原是酒肆青楼鳞次栉比画栋朱梁争奇斗艳的繁华之地。若在白天,赵谦的轿子抬过这条街,定会引起路边行人的注意。但在晚上却不一样,这条街上到处都是轿子,富商巨贾一个个争强摆阔,谁都是坐着大轿子来这里寻欢作乐。也就是打个哈哈的时间,赵谦的轿子便在应天会馆的轿厅里落下了。会馆里专门负责接轿的小厮麻利地上前打起轿帘,正要高喊“接老爷一位——”,却瞧见跨下轿来的是一位官员,顿时一愣,问了句蠢话:“大人,你来这里干吗?”恰好这时候,先赶来这里报信的宋师爷从里头出来,他瞪了小厮一眼,斥道:“有眼无珠的东西,连知府大人都不认得。”小厮吓得一伸舌头,颠着瘦屁股跑开了。宋师爷头前带路,把赵谦带进后院一座两层画楼的楼上。从楼梯上去,是一套三开间的房子,中间是客堂,左边是客人临时的书房,右边是卧室。这套房子陈设典雅器具考究,就连摆放时花盆子的小座子,都是用黄花梨木雕琢而成。虽然那位小厮不认得赵谦,但他却是这里的常客,只不过往日来这里,穿的都是便服。他知道这套房子是应天会馆中档次最高的,住一晚得三十两银子。他进到客堂时,只见一个人正独自享用一桌丰盛的佳肴,旁边坐了两个歌女,一个弹着琵琶,一个敲着檀板,为他唱歌佐酒。见他进来,那人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双手一揖问道:
“来者可是知府赵大人?”
赵谦借着头上明亮的宫灯把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打量一番,只见他身穿一领玄色湖绸襕衫,头上戴着京式阳明巾,高颧骨,尖下巴,目生三角形如病虎,一看就不是流俗之辈。赵谦不知这人的底细,先谦虚答道:
“在下正是赵谦。”
“赵大人果然是信用君子,咱让你的宋师爷带信,请你来见见面,你果然就来了。”
“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见他进来,那人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双手一揖问道:“来者可是知府赵大人?”
“敝姓高,你喊我高先生就是。”
“不知高先生有何承教?”
高先生高深莫测地一笑,对愣站在一边的宋师爷说:“老宋你暂且退下,鄙人有事要同你东翁赵大人单独面谈。”待宋师爷下楼后,高先生便邀赵谦入席,赵谦推让说:
“高先生,今晚上酒咱是不能喝了。”
“咱知道,赵大人今晚上为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举办接风宴,已喝得有三分醉意是不是?”
“是的。”
“一个破御史你都可以三分醉,跟咱喝酒,你就是烂醉三天也值得。”
口气如此之大,赵谦只感到云遮雾罩。高先生见赵谦眉心里蹙起核桃大的疙瘩,知他信不过,便起身到书房里写了一张笺纸出来,递给赵谦说:
“你看看这几个字,如果你觉得咱高某说话有准头,你就留下来谈,如果你觉得毫无用处,现在就可以走,咱决不留你。”
赵谦接过笺纸,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
海子湖边 官田一千二百亩
赵谦拿着笺纸的手当时就抖了起来,这墨迹未干的十一个字,如同十一把锋利的匕首,一齐朝他的心窝扎来。
“赵大人,你到底是走还是留?”高先生一双灼人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赵谦的脸。
赵谦尽量掩饰内心的慌乱,把那张字条撕碎了,佯笑着说:“咱自然要留下来,陪高先生说说闲话儿。”
“好,那就喝酒。”高先生说着给赵谦满满斟上一杯,“来,干杯!”
赵谦心里头像猫子抓,哪有情绪喝酒?却又不得不奉陪。高先生不知是有意耍弄还是酒没喝好,丢了个话头后却一味地闹酒。他见那两个歌女缩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看热闹,便朝她们一拍巴掌,大声嚷了起来:“怎么不唱了?咱爷们儿啥时喝过闷酒,快接着唱。”
两位歌女不敢怠慢,琵琶一拨檀板一敲,慢启朱唇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望江楼儿,观不尽的风和荡,
咿喂子哟一片汪洋。
九尽寒退,二月里春光,
咿喂子哟萌芽上长。
三月里来清明节,
桃花开来杏花放,
咿喂子哟又开春海棠。
掩绣户,玉人儿娇模样,
咿喂子哟美貌女红妆。
夏日天长,庆赏端阳,
咿喂子哟暑热难当。
八月十五敬月光,
姑娘二人把香降,
咿喂子哟桂花阵阵香。
到冬来,雪花飘飘梅花放,
咿喂子哟咿喂子哟,
朔风阵阵凉,奴家也断肠……
两位歌女一唱一和,虽不是十分美好却都很卖力。高先生嫌她们唱的这支《望江楼》曲调儿揉捏,“啯儿”饮了一杯酒,嚷道:“姑娘们,你们弹一曲《马头调》,听咱和着调子,给你们唱一道京城里流行的好词儿。”说着,高先生跟着琵琶声,吊着嗓子唱起来:
久闻姑娘名头大,见面也不差,
脚大脸丑,浑身腌赞,赛过夜叉。
桌面上,何曾懂得说句交情话,
开口令人麻。
若问她的床铺儿,
放屁咬牙说梦话,
外带着争开发。
一张臭嘴,焦黄的头发,
虱子满身爬。
唱曲儿,好似狼叫人人怕,
又不会弹琵琶。
要相好,除非倒贴两吊大,
玩你的后庭花。
高先生本就生出一副凶相,如今虽然嬉闹唱曲,两腮肌肉却依然呆板毫无生动之气。只是这曲调诙谐滑稽,加之高先生常常走板的黄腔,仍能给人逗乐。赵谦客随主便用心巴结,一曲才了,他连忙拍起巴掌赞道:
“唱得好,唱得好,没想到高先生还有这一手,你唱的这支曲子叫什么来着?”
“叫《久闻大名》。”
“这词儿有意思,”赵谦瞅着那两位歌女淫邪地一笑,接着用暗示男女私处的行话问道,“听说京城里头,后庭花的价格,倒比前院的牡丹贵了许多?”
“这个当然,物以稀为贵嘛。”高先生看看差不多闹够了,便去里屋抓了些碎银出来赏给两位歌女让她们离开。听到歌女下楼的声音,高先生命在门外静候的小厮沏两杯热茶进来。待小厮把厅房里的残肴碗碟收拾干净了,高先生才把赵谦请到太师椅上重新落座,一边品茶,一边问道:“赵大人,你是不是真想知道敝人的来历?”
赵谦此时的心情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干笑着答道:“如果高先生觉得方便,赵某愿闻其详。”
高先生打了一个酒嗝,问:“赵大人知道武清伯这个人吗?”
“武清伯谁不知道,当今圣母李太后的父亲,名闻天下的老国丈。”
“还有一个驸马都尉许从成大人,想必赵大人也不会感到陌生吧?”
“这个也知道,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当今圣上的嫡亲姑父,也是赫赫有名的皇亲。”
“武清伯与驸马都尉两个人,都委托敝人前来荆州,向你赵大人问好。”
“问候咱?”赵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咱赵某与两位皇亲素昧平生,他们怎么可能问候我呢?”
“他们问候你,乃是事出有因。”
“为的何事?”
“只因你赵大人治下的荆州城中,有一个人搅得他们寝食难安。”
“谁?”
“金学曾。”
“啊,又是这根搅屎棍。”赵谦心里头暗暗骂了一句,急切地问,“金学曾如何得罪了两位皇亲?”
“子粒田征税的事,赵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便是金学曾。”
高先生把话挑明,赵谦这才恍然大悟。今儿个接风宴前,周显谟在楚风馆中还与他谈到子粒田征税的事。在这一举措中,几乎所有势豪大户的利益都受到侵害。首辅张居正也就成了他们憎恨的目标。金学曾作为张居正的爱将,又是第一个揭露子粒田弊政的官员,势豪大户们自然就会迁怒于他。但赵谦仍不知眼前这位高先生要干什么,他转了转脑瓜子,试探地问:
“金学曾是在荆州城中,但他是他,咱是咱,不知高先生为何要找咱赵某?”
高先生觑着赵谦,刻薄地说:“赵大人如此说来,倒真有装蒜之嫌。眼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荆州城中拴着你和金学曾两头叫驴,谁也不服谁,如今已是撕咬得不可开交。”
赵谦觉得高先生作践了他,放在平常他早就拉下了脸,但这会儿却不得不压下气性,讪讪地解释道:
“咱是向京师有关衙门告了他金学曾,但咱为的是荆州的百姓,并不是和金学曾有何私怨。”
“赵大人不要唱高调了,”高先生讥笑道,“知情的人都知道,你想把金学曾挤出荆州,是怕他查出你主持荆州税关时的问题。”
“这……”赵谦鸭子死了嘴硬,仍狡辩道,“咱主政荆州税关时账目清楚,有何问题?”
高先生哈哈一笑,回道:“你放心,金学曾不是省油的灯。前年去礼部查账,连老鼠偷了几颗米他都查得出来,你还怕他查不出你的问题?事实上,他已抓到了你的把柄。不然,你送给张老太爷一千二百亩官田的事,咱高某怎么会知道?”
“他往哪儿告的?”赵谦紧张地问。
“实话告诉你吧,金学曾已将此事写信告诉了张居正。这位首辅大人以天下为公不徇私情,将此事禀奏皇上,自求处分。”
“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一点不假,”高先生耸着眉棱,正色说道,“这件事儿,是咱家主人亲自从皇上口中听来的,那还有假?”
高先生一副势大气粗的样子,赵谦不知他的主人到底是武清伯李伟还是驸马都尉许从成,但又不敢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姓高的主子即便不是上述两人,也必定是皇上身边的宠贵,不然,如此机密的事情他又能从哪里探听得到?赵谦顿时如同沉入噩梦,背心一阵阵发凉,哭丧着脸问:
“皇上追究此事吗?”
“眼下这时候,圣母与皇上都对张居正深信不疑,当然不会为这事惩处他。”
“这样就好。”赵谦如释重负长吐一口气。
“好什么呀,”高先生嘴巴一撇冷笑道,“皇上不惩处张居正,并不等于会放过你呀。”
“啊?”赵谦身子一哆嗦,两条腿抖动起来,“这么说,咱、咱大祸临头了?”
“可以这样说,但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如何挽救?”
“解铃还得系铃人。”高先生荡开一句说道,“只是不知赵大人是否有此胆量。”
“请高先生明示。”
高先生站起身来,门前窗下到处看了看,直到相信无人偷听了,这才回到赵谦跟前,压低声音说道:
“赵大人要想自救,惟有一途,除掉金学曾。”
“你让咱杀人?”赵谦一惊。
“不除掉金学曾,他就会不断搜集你的证据。你不除了他,他就会把你送上断头台。”
“皇上既然知道了官田的事,咱就是除了金学曾,又怎能逃脱惩罚?”
“金学曾一死,就没有后续证据,仅官田一事,咱家主人说,他保证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保你无事。”
“这话当真?”
“君子无戏言。”
“求情有效吗?”
“赵大人是聪明人,怎么又犯糊涂呢?”高先生冷静剖析,从容道来,“你把官田送给张老太爷,如果仅惩处你而放过张老太爷,恐怕会引起士林公愤。因此,无论是皇上,还是张居正,都不肯把这件事儿张扬出去。只要大家都想捂着,咱家老爷就肯定救得下你。”
赵谦耷拉着脑袋想了半天,才嗫嚅着回道:
“这事儿,容我再仔细想想。”
位于大北门跟前的铁女寺,今儿个热闹非凡。盖因有一场隆重的仪式,即将在这里举行——由当今圣母李太后捐资,内廷司经局翻刻了一百套《大藏经》,颁赐天下巨寺名刹,铁女寺虽称不上名刹,但因建在首辅张居正的故乡,因此也有幸获得一套。日前,由慈宁宫随堂太监万和领旨护送的经书已运抵荆州,颁赠仪式便定在今天举行。
铁女寺是一座尼姑庵,唐朝旧刹,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其间几次毁于战火又几次兴建。在荆州城中,它算是一个有名的去处。但和陕西法门寺、杭州灵隐寺、天台国清寺、当阳玉泉寺这样的佛国丛林相比,它的影响力相对就要薄弱得多。若论资排辈,铁女寺肯定要排在一百座名刹之外。但它何以能够获得颁赠御制《大藏经》的殊荣呢?除了上述理由,还得从铁女寺的住持净慈老师太讲起。
五十年前,即位不久的嘉靖皇帝即颁旨拆毁天下寺庙,这铁女寺也在拆毁之列,净慈老师太那时就是铁女寺的住持。她亲自跑到荆州府衙去求情,知府怕承担抗旨之罪,不敢答应她的请求。拆寺那天,江陵知县领着一百多位工役前来,远远就见一大堆干柴架起一座山挡住铁女寺的大门,净慈身披大红袈裟坐在干柴之上,手捻念珠闭目诵佛。寺中知客告诉知县:“净慈住持有言,谁要拆庙,先动手点燃柴堆。”知县被净慈的行为所震慑,正在犹豫时,随知县一起来的“钦差”——从北京礼部僧录司直接下来督办此事的一名司官却不依。他定要众人搬开柴堆架走净慈,衙差也罢工役也罢,却是谁也不肯动手。司官焦躁,突然看到一名工役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他顿时灵机一动,想了一个恶毒的主意。他让人寻来一只大海碗,再下令所有在场工役每人朝海碗里吐一口痰。不消片刻已是吐了满满一碗。司官让人传话给柴山上的净慈,只要她能将这一碗痰喝下,这铁女寺就保证不拆。净慈听罢此言,便起身走下柴堆,在众目睽睽之下,端起那只海碗,将污秽不堪的痰水一饮而尽。司官原以为素有洁癖的净慈不会答应,谁知她舍身护法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司官只好带着人悻悻离开。经过这一回,铁女寺不单保住了,净慈住持的大名也从此声震遐迩。
净慈老师太今年已高寿一百零六岁,不但耳不聋眼不花,去年秋上,竟还长出了一口新牙。更奇的是,今年过罢春节,她的已经绝了一个甲子的经水忽然重新来潮。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成了荆州城中轰动的新闻。北京礼部的官员从荆州府的钞报上看到这则消息,当作吉兆摘录下来具闻上奏。李太后看了满心欢喜,儿子登基两年,就出了这样的“佛门人瑞”,她认为这是太平盛世的肇端。一来念及荆州乃张居正的故乡,二来她心仪净慈老师太的法愿禅心,于是颁旨把已印好的《大藏经》送一套给铁女寺。
因是圣母颁赐,又有钦差光临,对于荆州府衙来说,这可是第一等的大事。赵谦张罗起来特别卖力,在他的主持下,铁女寺早已修葺一新。今天的颁赐仪式,循例他遍请了荆州城中各衙门官员参加。更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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