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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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清江口要塞和那里的兵营情况,要数字清楚,位置准确。你当过村长,又有学问,数数都能数到1000了,而且眼睛像猴子一样灵活。一会儿马连长向你俩交代具体任务,早去早回。”
钢蛋胸脯一挺,大叫:“是!政委!”然后,他笑嘻嘻地跑开了。
傍晚,一个“瞎子”拎着二胡被一个手拿竹竿的孩子领着从高粱地里钻出来,朝佳木斯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们一边拉着琴一边哼着东北小调,尽管几次与鬼子相遇,但丝毫没有露出破绽。
33
苏联红军沙布洛夫上校的先遣部队在中国采药老汉佟德贵的带领下,沿一条小道走出森林,奔向公路,向佳木斯方向挺进。数十辆坦克行进在部队前头,像黑浪一样滚滚西去。佳木斯这座特别的城市,即将接受战火的洗礼。
城内的数万日侨得知苏军已攻下富锦逼近佳木斯,立刻开始撤离。远处不断有炮声传来,天空中苏联飞机一架一架呼啸掠过。日侨们在日军的指挥下,冒着霏霏淫雨向火车站集中,准备乘火车逃往哈尔滨。通往火车站的街道已经挤满了日侨,呼唤声、哭叫声乱成一片。随后,人群像决堤的洪水涌向火车站。有的老人和儿童被争先上车的人挤倒,在纷乱的踩踏下死去。挤上车的侨民撕心裂肺地呼喊没有来得及上车的亲人,没上车的侨民追着开动的列车绝望地哭号。列车离去了,绝望的人们蹲下来饮泣,不一会儿,月台上再度出现混乱,人们又争着挤向月台边,想抢先登上到来的下一列火车。
一列火车刚开出佳木斯不久,便在一个小站上停下来。信号员通报前方铁路已被苏军飞机炸毁,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车厢内挤得水泄不通,日侨们谁也不愿走出这根本无法行走的火车。这时候,一个关东军士兵向逃难的人大声宣布:前方发现苏军飞机,所有的人都下车到路边的林子里隐蔽!于是,人们才慌慌张张唯恐落后地跳下车厢奔向铁道边的小树林。
而在另一片小树里,高铁林把地图摊在地上,对苏军先遣队沙布洛夫上校说:“咱们的侦察员已经完全摸清了佳木斯江口要塞和关东军兵营的全部情况,都被我清楚地标在这张地图上了。”
沙布洛夫上校看了看地图,然后耸耸肩说:“还是请你说说看。”
高铁林知道他不认识中国字,便说:“江口要塞和兵营四周的工事,是由埋在地下的地雷和通有强大电流的带刺的铁丝网以及足以阻挡巨型坦克前进的深壕构成的。巨大的厚壁钢筋混凝土建成的永久性火力点十分坚固,仅用坦克的炮火是难以摧毁的,必须使用重型火炮定点轰击,否则,不会对隐蔽在这些火力点里的日军造成任何伤害。”
沙布洛夫上校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高铁林接着说:“我们将把电台安在城里小教堂的塔楼上,那里地势高,视野开阔。我将在那里向你们指示炮击目标,必须将躲在要塞里的关东军就地解决,不能让他们与兵营里的士兵会合一处。等要塞与暗堡被彻底摧毁后,我立即发信号给你们,你们的地面部队再发起进攻。”
沙布洛夫上校高兴地说:“好的高先生,我就在这里等待你发出的进攻信号。”
一切按计划进行。高铁林、马震海等人在教堂的塔楼里,已经用电台把所有的目标提供给苏联部队,就等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人们耐心地等待着。
突然,从江口要塞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刹那间,大地被震撼了,苏军的火炮以摧枯拉朽之势,持续轰炸了一个多小时,坚固的日军要塞,在声声巨响里战栗。
突然,出现一片死寂,炮击结束了。高铁林手持望远镜细心观察着对面的动静。可20分钟过去了,敌人要塞和兵营仍然沉默着。
高铁林有些沉不住气,“难道日军不在那里?难道目标不对?”高铁林有些心急如焚。
时间在拖延着,鬼子继续沉默着,沙布洛夫上校不断地催问炮击结果。太阳已经偏西了,晚霞在天边燃烧起来。高铁林的心也火烧火燎一般。
突然,高铁林从望远镜里看到数百个鬼子从要塞和兵营里逃出来,其中大部分都带着伤,高铁林兴奋:“很好,很好……看上去他们还想组织反攻……马连长,可以给沙布洛夫上校发信号了!”
马震海答应一声便掏出信号枪,3颗火红的信号弹升入高空。还没等信号弹消失,城外就响起了坦克的炮击声。地面进攻正式开始了。
34
这苏军全线进攻的连天炮火,尚未波及日军的炮台山要塞,使戒备森严的这里一时显得平安无事。在地下指挥室里,刚刚调防来的要塞司令矢村英介正背着双手在一幅版画前挺立很久了。版画是出自江户时代大手绘鼻祖喜多川歌麿的《高明三美图》。望着锦衣重重、长身玉立的三位美女,他强迫自己露出多情的微笑,他很欣赏那三位高雅、艳丽、端庄中又透着邪狎的美女。“让可恶的战争滚蛋吧!我愿独享着美女绝世的丰姿神韵。”他在心里恶作剧般重复这句话。
对日军的前途命运清晰明了的他,想以此自塞视听,寻找一块自我安慰的天地。
不知为什么,每当站在这幅画前,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高铁花,以及她在那龌龊的场景中浮出的精美一现,无时不在让他留恋。
这时,士兵报告说一个叫大召威弘的人求见。是老朋友,他挥手说:“请进。”
大召威弘站在他身后,他并没有转过身,“大召君,你有事吗?”
大召威弘说:“听说苏联人已经打过来了……连新京都遭到了苏联飞机的轰炸,这是真的吗?”
他转过身来,阴沉着脸说:“是的,苏联人已经打过来了。我早就预料到这场仗迟早要打的。人类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解决他们的争端,这是动物的本性。”
大召威弘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矢村英介盯着他看,然后坐在椅子上说:“你应该首先搞明白你打算怎么办,这也应该是你来的目的。”矢村英介说着,冷冷地笑了,“当然,作为朋友,我可以告诉你我怎么办——执行命令;完成任务;尽量避开子弹袭击……完了。”
大召威弘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问:“我们能赢吗?”
矢村英介一摊双手说:“我们赢了……8月10日发来通电,关东军东线各师团重创苏军后正胜利地进行战略转移……谁知道这其中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少?既然重创苏军,那干吗还要撤退呢?”
大召威弘说:“这……也许是一种策略吧。”
“策略?”矢村英介冷笑一声,“恕我直言,我们可能……大势已去。”
大召威弘说:“矢村中佐这样判断时局,未免太早太悲观了吧?我们还有力量,还有几十个后备师团,仅满洲‘在乡军人’不久前就新编38个师团7个旅团。”
矢村英介使劲摇头,说:“大召君,告诉你一条真理——任何战争都不是靠后备力量打赢的,后备力量本身就是强弩之末,是无谓的挣扎!”
大召威弘一片茫然。
“其实,早在几年前,我跟你的思想观念没什么两样。当初我满怀着为圣战献身的激情走上了满洲战场。可十年风云战火,十年孤独寂寞,不能不让我对圣战的性质、对帝国臣民所付出的牺牲、对中国平民所遭受的灾难、对大和民族未来的命运有所思索。”说着,矢村英介又站起身来,走到那幅画前,“我们的狂妄,是因为我们太不了解中国。翻开中国历史,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什么时候被真正征服过?这个民族是个善于承受苦难的民族。苦难只能激发他们的潜力和斗志,然后他们会不遗余力去消灭给他们制造苦难的人。另外,中国人的智慧也是我们远远不及的,他们的智慧足以让他们在任何逆境中绝处逢生,他们使出的招法总是让你防不胜防,而你只有感到望尘莫及。这太奇怪了,我们根本搞不懂。”
“我们耽误了太多的时间,浪费了太多的精力……用那些时间和精力来欣赏美女该多好哇!”
大召威弘感到不可思议,他低声说:“矢村中佐,我觉得,这些话不该出自一个帝国军人之口!”
矢村英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说:“别激动,我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在中国人面前,我们最好去附庸风雅、赏花弄月,或许能像喜多川歌麿那样,青史留名;可千万别逞能,你听说过老虎身上的虱子反而吃了老虎的道理吗?”
大召威弘目瞪口呆。
矢村英介凝睇大召威弘:“你愿意听我的劝说吗?”
大召威弘说:“你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你的话就是命令。”
矢村英介说:“我们是军人,我们只能与要塞共存亡。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开拓民,是普通的日本人,没必要死守到底。我劝你立刻带领东大屯的所有日本人离开这里去安东,然后从朝鲜回日本。你们只有这一条选择……而且你有责任把那些女人和孩子带回日本。”一番话使大召威弘茅塞顿开,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他起身告辞。
矢村英介突然说:“等等,大召君。”
矢村英介很快把那幅版画取下来,用小刀把画框撬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画割下来。“这幅画是我母亲的,11年前,我结婚的时侯她把它送给了我。我恐怕再也回不了日本了,现在我送给你。”
大召威弘看着这幅珍贵的画,同时感觉到这是矢村中佐的临终送别,心里很痛,说:“矢村中佐……不要这样。”
矢村英介说:“你必须拿着它,我是请你替我把它带回日本……现在它属于你,大召君,接受它吧,从一个朋友那儿。”
大召威弘接过画,双手有些颤抖。
矢村英介又说:“大召君,希望你能战胜一切困难,把我们的人民带回国去……回到家里,安心过日子吧,我们的女人会让我们感到幸福的!”
大召威弘的心酸酸的,他深深地点点头,转身要离开。
“大召君……你回去后必须告诉我们的后代,以后永远不要再发疯!”
矢村英介说完这句话,立刻背过身去。
大召威弘看着他的背影,深鞠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了。
大召威弘从炮台山要塞回到开拓团,立即召集开拓民大会。他说:“据矢村中佐说,苏联已经进攻满洲,关东军主力胜利转移。”
人们呆愣了一会儿,然后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表示怀疑。
大召威弘只好高声喊道:“伍代团长去哈尔滨已经两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可东大屯开拓团不能群龙无首,总得有人牵头哇!”
人们平静下来,好像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突然有人喊道:“大召君,你就牵这个头吧!我们信得着你!”
随后,一致的喊声响成一片。
正当大召威弘犹豫不决时,鹤田洋一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喊道:“大……大召君,矢村中佐刚刚派人送来消息,苏军已攻下富锦,就要打双鸭山了。关……关东军怕是挺不住了!矢村中佐要我们立刻赶到佳木斯乘船去哈尔滨,然后从那儿坐火车去安东……再晚就来不及了!”
鹤田洋一的话音刚落,女人们就哇的一声哭起来。
大召威弘愤怒地呵斥道:“哭什么?战无不胜的关东军绝不会抛弃我们的!所有的人都回家去等待命令,我再去炮台口要塞与总团联系一下!”
人们一听,“哗”的散了,都匆匆地往家跑,想着准备东西逃离。
大召威弘终于与总团联系上了。而总团的回话是:“苏军即将攻占佳木斯,关东军已无力保护北满开拓民。何去何从,各开拓团自行决定!”
大召威弘大喊:“你说什么……喂!喂!”
对方挂断了电话。
大召威弘慢慢放下电话,失望地说:“已经没有人再向我们下命令了。我们只能按自己的想法办事,自己保护自己。趁苏联还没有打到这里,我们马上准备一下,立刻去佳木斯,然后去哈尔滨回日本。”
鹤田洋一等人立刻响应道:“对,回家,回日本去!”
大召威弘说:“鹤田君,请通知所有的人,不要带太多的东西,今天就离开东大屯去佳木斯!”
鹤田洋一答应着,匆匆跑开了。
大召威弘回到家里,见久病在床的父亲已奄奄一息了。阿崎婆知道是这个坏消息吓着了他,便摸着他的脸不住地劝说:“老头子,没事的,你的病会好的,我们一定要把你带回日本的。”
这个垂死的老人看着眼前的亲人,流出眼泪,吃力地说:“早知……如此,当初……我……我说啥都……不会来呀!”
说完,他翻了翻眼睛,便死了。大召家哭成一团,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就匆匆地把他埋在南岗的坡地上。
大召威弘擦干眼泪,率领东大屯开拓民,踏上了返回日本的征途。
这支队伍扶老携幼,拖儿带女,怀着恐惧匆匆行进在小路上,谁也不说一句话,只能偶尔听到一两声幼儿的哭叫声和母亲的安慰声。当他们爬上附近的一座小山岗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回首向居住过的东大屯望去。村庄的轮廓隐约可见,甚至还有炊烟飘浮,但那里已空无一人。那就是他们曾经生活过一年的“家园”,给他们留下几分愧疚,还有几分留恋。
从这个时候开始,日本侨民仓皇而逃留下的无人村到处都是。
35
高岩和小雪就来到这样一个空无一人的村子,准备休息一下继续赶路。可这个村子却很危险,一些人家的门口上颓废地挂着“鼠疫患者”的标志。无奈之下,他们还是在一个干净的院子门前停下了车,高岩扶着小雪走了进去。院子虽不大,生活气息却很浓郁,好像这家的主人刚刚离开。高岩将小雪安顿下,然后到处找主人可能遗留下来的粮食。好不容易在一口破缸里发现了剩余的玉米面,黄橙橙的颜色还在。高岩心花怒放,满满地盛了一大碗,放在灶台上,准备熬些玉米面粥。
忽然,一种令人不安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有人走进院子。
“光政哥哥……有人来了。”小雪悄悄地提醒高岩。
还没等高岩明白过来,门就被撞开,三个日本兵端枪进来。他们长得都很粗壮,样子比以往的日本兵还凶。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宪兵对高岩说:“证件!你!”高岩急忙把证件交给宪兵。宪兵看过高岩的证件后说:“你的证件有问题,跟我们走一趟!”高岩一急,问:“去哪儿?”宪兵厉声说:“宪兵队!”三个宪兵不由分说,把高岩押出房间。青山小雪不顾一切跑过来,拽着高岩的衣襟对三个日本兵说:“你们干吗要抓走我哥哥!”其中一个宪兵走上来横起胳膊粗暴地挡住了小雪。青山小雪就像即将失去唯一的亲人那样,喊着叫着,泪水早已涌出。那个宪兵愈发粗暴,将她推了一个趔趄。
“小雪!”高岩扭头高喊一声,“去方正县城找一个叫神尾悦子的女人,门牌是江滨路129号……你记住了吗?这里离方正县城已经不远了!”
小雪爬起来,哭着点头,眼看着高岩被押上吉普车,一溜烟儿地开走了。小雪又蹲下来,开始失声痛哭,嘴里不住地叫着“光政哥哥”。
绝望与孤单吞噬着这位失去双亲无家可归的女孩。她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屋子。这间失去人烟徒有四壁的屋子,更加重了她的悲凉。她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跺着脚,转着圈,几乎把所有的亲人都哭喊了一遍,叫得尤其凄惨的是她的“光政哥哥”。患难情深,她已经把高岩视作自己的生命。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了,不觉瘫倒在地。
三个日本宪兵开着高岩的车急匆匆驶出开拓村,他们刚刚离开村子,就看见一队突然出现的苏军把那个村子包围了。
这情景吓了高岩一跳,如果他们再晚离开一步,肯定会被苏军当作战俘押走,那样一来,一切行动计划都将被打乱。高岩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戴眼镜的宪兵开着吉普车跑出一段路程,拍一下高岩的肩膀,笑道:“伙计,刚才你差点儿成了瓮中之鳖。”
高岩觉得这笑容与举动有些怪异,“你……”
宪兵摘下眼镜,扯下胡须,露出本来面目,居然是关长武!
“让你受惊了!”关长武紧紧握住高岩的手说。
高岩指着关长武,愣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刚才的苏军……你们是……”
关长武说:“我们刚刚得到消息,苏军的先头部队将路经这里。老项担心你会被当作日本间谍抓起来,因此派我们来抢先接应。啊,刚才粗鲁一些,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你和你妹妹也跟着受惊了。”
高岩说:“是呀……小雪怎么办?”
关长武说:“你不告诉她去方正县城找一个女人吗?请放心,我们会暗中派人保护她。你可以到方正县城去找她。”
高岩一听,长出一口气。
又走了一段路,高岩与特情局的同志分手。不过车留给了他们,他准备步行到方正,好在不远,三四天的路程就到。
青山小雪被轰隆隆的坦克声惊醒,正当她准备站起身来走出屋子的时候,几个手持冲锋枪的苏军士兵已站在她的面前,他们看着这个病恹恹的姑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病了。”青山小雪用嘶哑的声音说,“是鼠疫……”她急中生智,想出这样一个脱身的办法。
苏联士兵似乎明白了小雪的话,嘀咕了几句,捂着鼻子走开了。
青山小雪走到门口,扶住门框站定,望着这空无一人的村落,还有西天的一抹残阳,她咬了咬牙,坚定地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