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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宜春乐坊出来,梅长生的车驾去了趟护国寺。
初五是佛寺办法会的日子,聚僧讲经,大祈愿,净心坛座无虚席。宝殿长阶两侧的积雪染了禅香,在阳光之下显出圣洁庄严的意味,梅长生不适地眯了下眼眸,跺跺靴底的污泥。
方丈睿德禅师闻信迎出见拜。
他是穿公服来的,拱手还礼,从白裘中露出一段紫气凌云的锦袖:“方丈无须多礼,梅某奉圣命来见一见宣四爷,问几句话。”
宣焘此时正在后阁独立辟出的一间禅室里,百无聊赖,没正形地趴在桌上弹两只玻璃球玩儿。送傩在旁默坐,门外头还有四个禁军出身的侍兵把守。
他而今的身份特殊,陛下大婚之后,破天荒将这位失势已久的叛王从废寺迁置于护国寺,君心难测,谁也说不准是不是有转圜宽赦他的意思。
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软禁依旧是软禁,平常他走不出这间屋,宣焘倒是习以为常,派头拿捏得大爷似的,要素酒吃素肉,加之屋里还有个美娇娥,真不知是思过还是破戒来了。
一来二去,“四爷”的混名叫开了,老一辈宗亲私底下嘀咕:鬼老四这个祸害,看样子不是个早死的命。
说话间梅长生到了,对门边侍卫道辛苦,四人受宠若惊,识相地退避一地之外。
他进门,送傩起身垂手立在一边,宣焘撩眼皮瞅了梅鹤庭一眼,下巴担在桌面上没动。
呼一口气吹弹球,凉声凉气儿的口吻:“听人说你登阁拜相了,好生气派!送傩,瞧见没有,你家主子择婿时爷便说过,这是头养不熟的狼,眼里不稀罕情爱,转头求的还是功名。啧啧,可惜没人信啊。”
梅长生未理睬他的冷嘲热讽,坐下拈起一只石冻杯,给自己倒杯茶,“四哥住得还习惯吗?”
他张口便叫四哥,宣焘瞬间僵住,手臂起了层鸡皮疙瘩。
随即想起自己挪窝的缘由,宣焘眯缝起眼睛乜他:“你今既来了,就把字条上的话说明白,什么叫法染不利明珠,求我代为周全?法染一个出了家的,他有什么勾当?”
梅长生如玉的脸向门边轻转,眼锋微寒:“问他本人岂不更好。”
话音落,随着门外一声佛谒,一裘海青袍翩然而至,正是法染。
宣焘在对上门口那双没有温度的蓝眸时,忽然收敛一身浪荡坐直了身形。
他忽然就明白了,今日的主角不是他。
法染神色平静地踱步入内,眸光下瞥,合掌坐于梅长生对面。他捻动黑檀佛珠,第一句话便是:“命真大。”
梅长生笑了,都是墨底子盖白绢,面儿净里不净的货色,到了图穷匕现时,谁也不必再遮掩了。
他漆黑的瞳仁盯着他:“托大师的福,梅某从西岭逃出生天后第一事便是查起因,查到最后,竟真是天灾,而非人祸。恕梅某高估大师了,大师的手段,不行啊。”
“我不必使手段。”法染不受他挑衅,静静回视,“你既已选了入仕,便再无名正言顺与她在一起的理由。贪心不足,你已经输了。”
梅长生冰冷的视线落在那双代表胡族血统的湖蓝瞳仁上,觉得真是很有趣,“大师何必强撑呢,你心里也明白,你唯一能拿捏我之处,不过是我欺瞒明珠取心头血一事,现下,没有了。
“而你在我手里的把柄,咱们得从头算起了。”
“不是……”宣焘一头雾水打断两人的对峙,“你们能说两句我听得懂的话吗。”
“四哥听着就好。”梅长生淡淡对他笑了笑,眉眼间闪现一抹对亲人的温情,宣焘无比诡异地打个哆嗦,觉得应是自己错觉。
他有些陌生地看着眼前这个梅长生,没有了上次在颠白山无字碑前的落魄颓唐,他手扣茶案面向法染,身子前倾,目光沉湛,一桩桩数着:
“取血的那两针,是我甘心为她的。即便你从中作梗,我这人讲道理,不算。”
“不过苗疆杀手那一刀,得算在你头上。”
“她临盆时没有夫君陪伴在旁的恐惧,也得算你头上。”
“我女儿出生至满月不得父亲亲近,对不住,还得算在你身上。”
“知道明珠被误诊却不说,延宕她的痛楚悲惧,这笔帐,仍旧要算在阁下身上。”
言至此处梅长生起身,俯视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孔:“宣灵鹔,我会让你跪在她面前,一宗一宗忏悔你做下的事,我要让她看一看,她赖以信任的皇叔肮脏的心思。你会,生不如死。”
宣焘听得心窍塞雪,后背冰凉一片。
都是枭悍的人物,一个离九五之位仅一步之遥的人,又岂会痴蠢,他从梅长生的字里行间中迅速还原出他的意思——
他难道是说,法染曾派苗疆人刺杀过他,就在小醋儿生产的时候?
还有,皇妹被太医误诊为血枯症的事,这件事宣焘是后来方知晓的,怎么着,这事法染难道早就知道,却不告诉小醋儿?
这还是那看着小醋儿从小长大的九皇叔,还是小醋儿最粘他也最信赖他的九皇叔吗?
宣焘碾起拳,正欲问法染此言真假,却听法染声音轻渺道:“你不会说的。她知道了会伤心,你不敢说。”
“还做梦呢。”梅长生嗤一声,“只管放心,有我陪她,她不会伤心太久的。”
他答应了她,日后有何事都与她共同分担。
“还有,”紫衣貂裘的男子转头看了宣焘一眼,话是对法染说的,“莫仗着你是她在世上唯一亲近的长辈,为所欲为。她还有四哥。”
“不是你别叫我四哥了行不行,我瘆得慌!”
宣焘拍案而起,神色中一惯的优容不见了,“姓梅的你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诶你别走啊!”
梅长生拂衣而去,法染眼神几变,紧捏佛珠随之赶出去,冷声问:“梅长生,你待如何?”
男子脚步未停,嘴角轻勾地喃喃:“在未知的恐慌里等待屠刀落下,岂非是这世间一等的折磨?”
他还清楚地记得,她手戴菩提子串,见到法染之后眼中便再无他的娇倩之态;
还记得,他眼睁睁看着法染把着她的臂将那碗药倾倒在花下,而自己却不能现身,心魂是如何之痛;
还记得,查明她误诊的那一日,自己从汝州催鞭打马赶回洛阳,一路上是何种重获新生的快乐,进府后却看到法染抢先一步迷惑明珠,又是如何悲懑欲死。
他曾以为,自己永远再也得不到明珠的垂怜一顾。
——现在梅长生从地狱回来了,请君下地狱。
“混账!”这两个人没交没代的都走了,禅舍内的宣焘怒色追到门边,被四个侍卫拦住,他大骂:“胆敢拦四爷,砍折你们三条腿!”
他却也就是痛快痛快嘴皮子罢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侍卫们不为所动,不准他踏出禅室一步。
宣焘那张俊美的脸上气急败坏,脚底生风在屋里走圈子,一时琢磨梅鹤庭话中之意,一时担心皇妹在外受欺负。
忽而一眼看见了墙角边凝眉沉思的送傩,他舔齿扯过她摁在身下,“给爷泄火。”
正在为公主忧虑的送傩茫然地被男人钳住,眼中映着他的影,轻颤,“四爷,这是庙里。”
“爷要你,什么时候挑过地方?”宣焘一面解带一面狠声道,“你找机会去叫小醋儿过来一趟,我得问个清楚。”
梅长生出了护国寺,姜瑾问接下来去哪。
梅长生敛去了身上的冷意,望了眼天色,说:“回梅宅。”
同梅豫他们三个约好的,今日在府里一起用顿晚膳,算为他此番回京正式的暖宅接风。
半道上却遇见个拦车的,若不是姜瑾收缰及时,险些从这人身上碾过去。
他喊了声“吁”,面色不豫地盯着马前这衣冠样式异于中原的人,“西蕃世子这是何意?”
那格尔棊不理马夫,他身上散发着浓浓酒气,面颊酲红地望向阖闭的雕壁车厢,当街大声喊道:
“本世子打听到了你是谁!梅鹤庭,昔日明珠公主的驸马,后来被明珠公主丢弃了。你当日有何资格代公主拒我,你、难道还痴心妄想吗?”
草原男儿天生大嗓门,加之烈酒壮气,他的话吸引来两旁路人侧目。格尔棊却浑不知觉,奋力拍打着胸前的红瑙珠琏与瑟瑟玉,努力用生硬的中原话宣战:
“格尔棊对明珠公主才是真心的。我知你朝的规矩,做了大官便不能再娶公主做驸马,我不一样,我愿放弃西蕃世子之位,留在中原入熬她!”
那叫入赘!姜瑾听格尔棊越说越不像,脸色发白,如今公子一受刺激说不定会怎么疯,他可真的怕了。
而说起西蕃与晋朝的关系,又与东胡、白狄那些岁岁朝贡的附从小国不同。西蕃十六部的势力版图不小,虽低于晋朝一头,亦是合盟式的邦交,这恐怕也是格尔棊有胆在元旦大宴上,提出求娶天.朝公主的倚仗。
听见车厢的扃窗吱呀一开,姜瑾后背下意识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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