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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英亭外,清溪解冻。落英亭内,五子向阳。廉衡神思畏葸,跪坐下首羽睫低垂缄言静定。若说他真怕,方才就该是腿抖下跪;若说他不怕,此刻就不会心底打鼓拈轻怕重!
待太子随侍邝玉领了桌贡茶上来,唐敬德实在消受不了他闷嘴葫芦畏眉畏眼。在他看来,廉衡应同他一般骚情赋骨,引领朝天街万众风流,单纯不做作,远甩十八街妖艳贱货。可瞅瞅他现在熊模样。唐敬德愈瞧眼愈疼,末了起身望他两瓣瘦臀轻踢三脚,踢近紫檀齐牙条炕桌,老茄子般看他几眼,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教子无方道:“今儿不妨就教教弱弟,盐打哪咸醋打哪酸。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真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廉衡默叹:哎,放眼望去,身边癫狂病真不在少数!
唐敬德:“知道错哪了不?”
廉衡:“嗯。”
唐敬德:“错哪了?”
廉衡:“我有罪。”
落英庭外施步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脸再憋成猪肝色。
相里康忍俊不禁,咳了声紧忙收紧笑容道:“唐兄莫要吓他了,瞧他紧张的很。”
唐敬德:“紧张?”掉头转问廉衡,“他说你紧张,你紧张嘛?”
廉衡:“紧张。”
唐敬德扇柄高高抬起,旋即一笑收回:“丢人现眼的,被吊起来练,别怨我。”
相里康:“唐兄,你真不可再威慑他了。本想同他诗论……”
“相里兄你可别折煞我,能威慑他的是边上的两尊神,我算哪门子仙。你是没见他前日于我吃瘪、昨日于我吃亏的张牙舞爪狐狸样。”
“哦?!”相里康坦笑,见其形容寒蝉,眉宇里却稚气深藏,想必是年岁小玩性尚足,而唐敬德端的是一不重身份的国公府浑油饼,二人磕牙拌嘴嗔拳打笑面的事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之举。虽说抱月楼那日他不在场,未见识其一字一钉一个眼的铁嘴钢牙样,但深信唐敬德这话绝非虚妄,便抿笑打圆场:“贤弟年岁尚轻却超伦轶群,必然要聪灵精怪了。不妨放开些,再作拘谨就当真不对了。”
“草民有眼无珠冲撞贵体,万望海涵。”
“你干脆跪安得了。”唐敬德面露不悦,语带讥讽,“虚头滑脑。都是些千篇一律的虚套子。”他索然无味放下茶盅,仰坐竹席上只手撑着身体,醉玉颓山占去大半席位。廉衡捉忙离远,孰料碰洒右手边大人物一身茶水,玉杯啷当落地时,吓得他凤眼圆睁惊在原地,并忘了谢罪。谁料得这河清海晏的世子爷是个左利手啊。
小鬼云山雾罩吃懵时,唐敬德哈哈哈贱笑三声,惊飞一树林老鸦:“相里兄,瞅我刚说什么来着?装乖卖巧还没一刻钟,就寻个利索主子讨一通板子!哎呀,好玩好玩。”说时喊着伫立亭外的秋豪,“秋豪,叫施步正麻溜取根粗绳,哦不,细绳即可,麻溜取根细绳把这小皮匠吊柳杈上,作你家主子的飞镖靶儿。”
施步正闻言,拔腿就准备去找根绳儿,权报刚才那小子给秋豪下套的仇,转身正欢脱走却被相里康连声喊停。秋豪胸口做闷,瞪眼他鲁鲁冒冒傻兄弟,果然是要日日吃速效救心丸的主,吃多不嫌就怕吃少。
廉衡反应回魂后,紧忙叩地,无声乞求大人物赐罪。幅度过大用力过猛,袖口不仅直接飞出了那副刚刚修修补补好了的算盘子砸大人物腿上,还飘飘然落其面前一张纸,这纸不是它物,正是那张细腻匀整、昨日晨课袖入口袋的高级笺纸。而小算盘“闷咚”一声打到大人物那刻,廉衡脱口就是声:“饶命。”骨气全无,胆小如鼠,败尽唐敬德擅自高抬的“天子呼来不上船”美誉。
“别怕。”相里康看着廉衡簌簌身影,安抚一句,又从怀里取块素帕,意欲递给明胤。
“不必。”明胤略略抬眸,婉拒。兀自收整玄色冠服,瞥眼“一颗独大”的遍体鳞伤的榆木价算盘,想到其丢失的那颗算盘珠子就在自己怀里,心口再一次腾起那份勾汤挂芡、不明所以的情绪,便扇睫半垂,欲对匍匐叩地的刁民赏句什么,端端又瞥见并辨认出了那张双折宣纸。而细爪子此时此刻正一寸一寸往袖口里捻着它,想必做贼心虚。大人物自然能一眼甄别自己的书纸,捏起算盘利落打退他手,尔后放下算盘,拾起那纸。廉衡的细爪子只能改捞小算盘,捏住它捉忙缩回袖内。兀自捏紧一手虚劲,汗洽股栗绣眉脱色,心底直叨叨小命休矣!
明胤展开宣纸不由得眼睫风动,凝眸看眼小鬼,便面如古井地将宣纸置于画几上。
相里康拾起纸笺,但见其上,除赫然峭劲的“圣人道阳,愚人道阴”外,还有以淡墨批注的篆籀绞转的“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堪堪一句笑评。思量片刻不禁笑出声来:“写者意深,批者话妙啊。”随后看向廉衡,也不祥究两种字体分别出自谁手,只抄直问,“贤弟赶快起身,愚兄倒想与你讨教讨教这番见识。”
廉衡心说讨教个屁,给我先讨九条命再说。
明胤没做吩咐,小鬼自不敢动。唐敬德瞥眼书纸心下了然,愈发地好整以暇。
明胤:“抬头,说说所写所批。”
一句话如赦天下。
廉衡直起身,敛衽长揖轻声辩解,乍一听真是个文化人:“此乃草民日前从万卷屋顺走,用作学生子抄诵经史的纸。无意瞥见上面高见,斗胆批注敝解。鬼谷先圣谋篇第十讲到‘可知者,可用也。不可知者,谋者所不用也。’旨在知人善用时,只有透彻了解一个人底细,此人才可重用,若对其毫无掌握,做大事时此人便不能托秘;而‘是贵制人,不贵制于人。’讲的则是做事原则,贵在主动权,绝非受制于人。小子以为,制人的第一步,首先要钓情,所谓钓情,钓的其实是对方的隐情。人心虽难测,但其‘喜怒哀乐爱恶惧’七种情绪,总会在一定条件下显露表达,一旦显露,第二步就可察其言色对症下药,药引子一旦登对,必能达到操纵对方的目的;至于‘圣人之道阴,愚人之道阳’,先圣的高见,旨在谋定四方时,智者秘而不宣而愚者大肆擂鼓。历代君主所推行的大道大多是‘阴’的,毕竟天地的造化就在于这高与深,但小子以为这并不排斥‘阳’。毕竟一味秘而不宣,也非上上策嘛。以动制静,反能让人摸不着头脑。比如……”小鬼突然停嘴。
比如什么呢?比如世子殿下您的尊讳,明皇这般大肆铺排,为的不还是有朝一日,潜龙飞升时无人因您身份不明而横加阻拦?!为的不还是将您明着抬出来作为打压太子的棋子?!看似愚人道阳,实则圣人道阳啊!
“比如什么?”相里康全然投入到廉衡的干篇大论、鸡肋薄知中,紧急询问。
“比如,”廉衡挠挠额角,对自己的胡说八道生拉硬套施以深深鄙薄。瞧他脖子矮了半截,底气漏了三斤,还非得将整篇言论说圆乎,也是可怜。“比如蜀魏争夺汉中时,赵云在别屯唱‘空城计’,大肆擂鼓反让曹操退不敢前。亦有曹操唱空城退吕布之佳传,不一而足。可见这谋事定天,拔犀擢象,皆随形势变化发展。既可以阴制阳,也可以阳制阴,所以这‘圣人道阴’等同于‘圣人道阳’。”
待他说完,花鬼噗嗤笑出声儿,调笑句:“哎呦,百岁生子,你还真是不容易。”
廉衡将余光儿瞟眼花鬼,捎了眼明胤,勾头讷言,偏相里康没眼色地还在那一股劲吹叹:“贤弟高见,一通言论竟将这阴阳互换互生。”
“尊兄过誉,这阴阳互通、乾坤共存的道理乃先圣们高解,草民不过小作引用。”说着低低嗽声,余光儿再瞟瞟不哼不哈的大人物家,略带惮色道,“至于这批语,草民看不过是一序齿甚轻的小子,不懂谋变,单认了圣书里的死理罢了,当不得真。”
候在亭外的秋豪听到此,不免腹诽:你写批语时怎就没想过自己是认了死理呢?!你可知我家主子的“愚人道阴”实则是暗指太子勾连马万群,朋结党援败坏朝风?!以及他私密勾结秉笔太监汪忠贤,滥用金翼盘查百官?!
未及秋豪心底剐完他,小鬼再次揪起嗓子自讽道:“而且,依草民看这小子不仅年岁不够稳重,连同书法也是春蚓秋蛇。您瞅瞅,这一撇写的多长那一撇却见短,还有这勾提的,力度明显不够。寒碜,真是寒碜。”听得花鬼直撮笑,秋豪则无语凝噎,廉衡贡献完自戕戏码后,又微微躬了躬身,便一寸一捻意欲将笺纸袖入口袋,孰料明胤先一步抽刀断水,毫无情面得夺走笺纸旋即袖入自己的锦袍内。
廉衡心底立时刮起阵阴风,直吹得他自己耳鸣,哎,看来这篇是翻不过去了呀。
明晟见明胤异举,虽作诧异终究未放在心上,只因他还未将廉衡揉进他高贵的眼眶里,而花鬼唐敬德凡事讲究个“眼不见为净”,自顾自瞥着夕阳余晖充当没事人,唯那位子曰孟曰的相里康依旧蜜糖似的意犹未尽,继续纠缠道:“四两拨千斤,我倒觉得这评语极妙。”
不待他继续,花鬼唉唉唉打住:“行行行了,哎呦我天哪,刚从儒父那装了一脑仁‘经筵’,你俩莫再开‘日讲’了,酸秀才,直说得我脑仁疼。”言毕招了招邝玉,“邝玉,把你家殿下黄盖车里藏着的瑶琴取出来。”
相里康:“百草权舆,曲水流觞。若非唐兄,还真想不起让贤弟弹奏一曲,以洗双耳呢。”
说话间,邝玉已捧着一具古琴、一侍从端着张紫檀几型画桌缓步走来。相里康盛情相邀,廉衡下意识躲退,双手连连抗拒,这才显露出黄口稚子该有的纤弱顾悸。相里康见他抗拒样子只作轻笑,花鬼则嫌弃万分抬脚给他一推,孰料小鬼一个不稳当又直直往另侧倒去。千钧一发间,被明胤巧捷万端地挡住,没躺其身上。廉衡后背着力那刻忙兔子一样坐笔直,暗自庆幸:还好稳住了,若真倒向了那华衣锦服,他这粗布麻衣粘其半星子浑尘,让自己赔件,卖了小大和大小也不够赔啊。
“不若我先弹一曲,给贤弟开个彩头好了。”
“好呢好呢”,廉衡缩脖缩脑跪蹭近瑶琴画桌,竖起驴耳笑咍咍答应。
相里康岩岩若孤松,与东边天新月遥相辉映,撩袖拨弹,端的是:陌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奇阴。能使琼苞发,又令碧蘂生。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曲水流觞落英声,当真应景,应心。
一曲罢,他正了正身看向廉衡坦笑道:“为兄已开了彩头,贤弟莫再推辞。”
廉衡依旧摇头如摆钟,夹杂着奶声奶气的“嗯嗯嗯”推脱不就。仿佛那溪头卧剥莲蓬的垂髫小儿,十分趣味可爱,当真有了些他这年岁该有的样子。
花鬼不免失笑,心想这多心眼小皮匠还有这乖觉可人样!
明胤亦是挑眉:诚如小鬼刚才所言,“制人者握权也”,能够牵制别人才是掌握主动权的人。也许自己稍加动用些资源便能够轻易牵制小鬼,可他却总有种反被小鬼牵着鼻子走的错觉,这使他极度不适,亦不能容忍。
“兄长兄长,你能再弹一曲吗?”
“哦?”相里康笑。
“小弟当真不会。家里寒贫,尚且裹腹,榆木朽柴打做的琴具都买不起,何况这稀世瑶琴。”他讲的虽是小白菜地里黄的恓惶成才史,却不见一丝悲凄,仿佛苦日子是熬心熬胆的香蜜,可偏巧这副笑呷呷的神情让在座几人一时面色沉沉,而当事人却依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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