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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同唐夫人互视一眼,颔首微微礼笑便心意互通。陪太后抄经诵佛之后,便双双扶着她老人家于花园中散步,不觉禀退左右宫娥,你一言我一语缓缓如流水,就将挪用近百万两灾银用以新建佛堂之事,给改化成了用两年香税钱修葺扩建宝相楼。宝相楼这三个字甫一提叙,这位仁慈无双的老祖宗,率先想到的,就是明胤。然此时此刻,正在弘文馆攻读经书的廉某人,断断不知重新修缮这座废旧的宝相楼,于亡故的洛妃来说,意味着什么。
乾清宫暖阁外,汪忠贤迎面碰上正要进去通禀明皇“大明门外儒生聚众上书”一事详情的谭宓,他将尘拂缓缓搭手上,不阴不晴地问:“干什么去呀?!”
谭宓:“翔禀陛下,大明门外儒巾聚众陈情一事。”
“有什么,说给咱家,咱家替你秉明皇上。”
“是。”谭宓也未多言。
“谭司监掌握天下耳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比咱家更清楚。”
“是。”谭宓依旧简答,但他袖内的拳头油然攥紧。
暖阁内,汪忠贤平淡如水地“简述”着大明门外盛况,乍一听也就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明皇一边阅着奏疏一边支耳听着,仿佛没事人。汪忠贤悄悄看了他一眼又一眼,既觉得明皇是不想在早朝大殿上听到大臣们议论康王侮辱国舅爷一事才取消了早朝,更觉得他是不想再贬斥蔺妃,丢了春林班这些为内廷赚钱的生意场。但不能百分确定是哪个原因前,他也不敢多言,更不敢替蔺妃求情,末了只能避重就轻道:“也就这书院里的、闲着发慌的热血青衿,芝麻绿豆大点事,才能人言藉藉沸沸扬扬闹得如此不可开交。普通老百姓忙于生计,哪来的这些个闲工夫。”
明皇沉默不言。
汪忠贤再道:“陛下英明慈悲,泽被苍生,也不知这帮青年,闹来闹去要干什么?!要老奴说啊……”
明皇忽而摔下一本奏疏道:“要钱?还是要钱?全是上疏来要银子的!”
汪忠贤迭忙跪地。
明皇指着龙案上另一沓奏疏,怒不可遏道:“昨天送来的这些奏疏,全是申讨春林班的,今日送来的,又全是申讨天命赌坊、群芳园的,不是戏园子漏税就是娼园子偷赋,都吃,都偷,哪天他们都敢偷到朕的宫里来了?难道朕这天下全是贼嘛?嗯?就没其他的国家大事供他们奏对么?嗯?”
汪忠贤:“奴才把关不言,求陛下开罪。但也容奴才辩解半句,这昨儿个和今儿个的奏疏,是通政使司使用了急奏捷径直达陛下御案的,奴才无权先行筛选。”
明皇眼皮半抬:“急奏?何人急奏?”
汪忠贤:“赵自培。”
明皇:“赵自培?他不随那些清流继续当他的老好人,钻出来凑什么热闹?”
汪忠贤:“奴才也是说呢,这赵大人跟尤孟頫几个,一贯老实巴交不哼不哈,一朝咬人倒叫人防不胜防。奴才一会就令谭宓,将这些看上去老实无争的官儿们也都监视上。”
尤孟頫三字无疑触及了明皇一些记忆,他眼皮半垂,沉默片刻才道:“他们几个,你就别管了。”
汪忠贤不明所以,但也未敢再问,便道:“是。”
明皇:“起来吧。”
汪忠贤叩恩起身:“谢陛下。”
明皇靠回御榻,却又忽问:“春林班,你也掺和着?”
汪忠贤刚站起再跪倒,冷汗涔涔。心知谭宓绝非己腹,必当对明皇如实禀报了,因而未敢再瞒,以是喋喋喋地可劲儿奴颜认错和辩解。明皇自始至终闭着眼,末了挥手令他“下去吧。”汪忠贤跪恩退出后,明皇不由自主地念叨着那几个人名:“相里为甫,尤孟頫,赵自培,邵邕,叶岐,杨孔岳……好啊,好啊……”
与此同时,明皇口中的这些不识时务,正各自奔忙于滇黔苦地、或沿海前线。至于相里为甫,自昨日喝过赵自培的茶,倒也当真露了点头出来。点拨了他主管的吏、刑、工三部,有何紧急耗钱工事立马上疏。这些上疏正是今日出现在龙案的奏疏。至于赵自培,不仅于昨早今早,两次犯嫌急奏,更是瞒着通政使司的掌司事和六科、提塘,将摘控所有名楼别馆的真真假假的引发民怨的邸报进行了刊文,于昨日下午就星夜驿站快报,传于各州府。十多年安静无争的老实人,突然使坏自然是让人们猝不及防,这也是通政使司等皆未想过防备他的原因。老实人钻空子使绊子,就这么让人猝不及防!此时此刻,两天一夜未合眼的这位右通政,正消消闲闲坐衙门值房内品茗凉茶,静待褫职。这也算开朝以来,最悠游不迫的一位求贬人士。
是夜,太后将明皇叫去长谈。
唐后得知“宝相楼”重建一事,心里虽不是滋味,但昔人亡故多年,恨意也就难再激荡。
郁结明皇心底的“宝相楼”,也算就此了了,加上白银被省,连日忧思的九五至尊,心下落松,这才睡了个像样觉。
第三日一早。
开朝。难得睡了个好觉的明皇,大殿上再次被眼巴巴等着他解决大明门外聚众闹事的敖党——条条款款有理有据纷纷进言弹劾春林班和秦淮河畔教坊司以及抱月楼的敖党——给逼得五心发热眉头直皱。当然,当此时,进言力谏的敖党一众,并不知,大明门外此时此刻正纷纷扬扬飘洒着摘控他们天命赌坊等的纸笺,更不知,挨过汪忠贤明骂暗讽的赵自培,在昨儿个打早,就将莫名其妙出现在通政司的几本弹劾天命赌坊、群芳园等的奏疏,急急呈送给这位司礼监,而这位大太监,更是急急呈送予明皇。他自然要呈,这些奏疏,可是他前日辛辛苦苦找人紧急攥写的。他与敖党,显然是到了势不两全的地步。
真是一朝翻脸,也不过如此。
明皇全程沉默。散朝。但又同时降旨,明日继续早朝。数年来逢三开朝的规矩,一朝诡变,众臣自纷纷猜疑。
而大明门外纷纷扬扬飘落人群的、摘控天命赌坊、群芳园、金凤楼等敖党各大名楼别馆的纸笺,将原本围坐了两天一夜的蔫不拉几的上千儒巾,再次捶醒。片片飘舞的白纸黑字犹如鸡血,喂得蔫菜们立马水灵灵活擦擦,这一包又一包的没人理会的“真相”,令他们呼声赛浪。情势已然发展到了不再是儒生们聚闹这样简单了,就连平头百姓亦是纷纷涌入,一个个攒集大明门外讨要说法:
何以平头百姓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一两赋税不敢漏、一次傜役不敢缺,而官老爷大商贾们饮甘餍肥香车蹬蹭、却偷漏税赋如此之严重?!
历代历朝,不公不均,是激发矛盾的最大根源。
半条棋盘街半条朝天街——这块大明门外极尽人间繁华的丁字口——势必人头汇聚如河流,纷纷籍籍堵塞不通。
最早呈看戏姿态、唯恐不够热闹的胡惟仁,早已是想管都管不动了,只能命人先将散播天命赌坊、群芳园等的悬书纸笺一张张收缴,但焉能收缴完,百姓们又怎会叫他们收缴。帝辇之下,如此大震,他顺天府衙就是能抓尽,牢房也未必能塞完这些个热血青衿平头百姓。何况,天子眼皮底,还没由得他如此“厉害”,更何况,除马党产业,他党的名楼别馆也几乎全部被囊尽,如此之大之广,也没由着他一顺天府尹出面处理,触百姓霉头,于是不消半日胡惟仁便撤去人马。
四城兵马司自然是跟着龟缩。
又孤剩赵英一处西城兵马司,竭力维持秩序,防踩踏挤伤等意外事故发生。
百姓的呼声越过大明门高高的城墙,过午门,直达禁宫,兵临城下犹如造反。肝阳上亢的明皇脸黑到不能再黑,由始至终的沉默吓得宫女太监们大气不敢一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