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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齐安先生?”
杜衡第一反应自然是迷茫,他大声叫着思离与齐安,但无人回应。他翻身下床,房间里的灯尚未燃起,屋外也尚有日暮余晖,杜衡定定神,跑出屋外,跑到巷口,也没发现二人身影。抬望眼,恰逢余晖燃尽,日坠月起,杜衡趁着最后一抹光跑回屋子里,用桌上的火折子掌起灯,然后翻箱倒柜寻了一把锁,出屋锁好后,持灯走向夜里。
杜衡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胆子,敢一个人在夜里出门,还是在这样一座空的令人发慌的小镇,也许是他一日之间见过太多东西了,他现在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但他还是很担心,毕竟这里他不熟悉,而舅舅和齐安先生又莫名其妙走掉了。
他执灯站在巷子口,回头看一眼深长且愈发暗的小巷,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一只野兽或是一抹幽灵。他又看向灯光能照亮的前方,那里依旧是浓郁的黑夜,今晚的月亮藏在云后,启明星倒亮,不过照不清楚路。杜衡想了想,决定去白天看见的那家百文斋去问问,他记得那里是有人影的。
“不会是坏人吧?坏鬼也不行啊。”杜衡一边胡乱想着,脚步却不停,越走越感觉后背发凉,猛一回头,空无一人,再向前,再回头,一路上渐行渐远渐心慌,除风声过檐外就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他大步跑在街道上,一边跑一边小心护着灯,拐过一个角,发现自己迷了路,却也不停留,只大步向前,不小心灯火被吹灭,四周陷入黑暗,他大叫一声,甩掉灯火撒腿狂奔,恍惚间看到一抹亮光,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然后就哐当一声撞到了柱子上。
杜衡惨叫一声,揉了揉脑袋,抬头看到书生意气四个大字,那气字的墨色淡了一块,再摸摸脑门,原来是印在了自己额头上。他用力搓了搓,发现难以用手去掉,只好作罢,抬头看一眼百文斋的牌子,心里打定主意再也不要一个人夜里出门。
不过此时他终于看清了店门两旁的对子,右边写着端端正正的“书生意气”四个大字,左边却潦草的刻着“狗屁不通”,杜衡撇撇嘴:“真是狗屁不通。”
这两句话不像是同一人写的,右边那句字迹清秀,笔力强劲,左边那句字体狭长,不像使笔,像是用刀剑一类划上去的,杜衡记得虞山的剑门石上,就有剑客刻下的“是非功过”四个大字,据传刻字那人终了弃剑跳崖,不知所踪。
杜衡深吸一口气,上前敲了敲门,他注意到这门上也刻了一朵石兰花,这才记起自己喝汤前没有嚼舅舅给的石兰花,他拍一拍自己的脑袋,猜测这可能是他昏睡的原因,他小心的从怀里掏出那束石兰,发现它尚有嫩色,还没有枯萎,将花揣在袖子了,杜衡继续敲门。
没人回答,杜衡就一直敲,里面的人耐不住了,大叫一声:“小崽子你有本事敲到死!”
杜衡乐了,他早知道里边有人,还不止一个,这时候调皮的心思上来了,他干脆倚在门沿上,悠哉悠哉的敲起了谱子,先敲玉兰辞,再敲渔鼓乐,他哪里敲得全,常常是先敲几节,再敲几章,敲门敲出了编钟的味儿。乐声杂乱,折磨更甚于噪音,里边的人是买卖书画的,识谱,自然也觉得这声音不是一般难听。杜衡毕竟少年心性,开始还小声敲,后来干脆边砸边踢,可无奈里边就是没人开门,杜衡一咬牙,使力一推,里边正有一年轻书生,依靠在一张藤椅上读书。见杜衡推门进来,那书生将书放下,眯着眼看着杜衡。
“敲啊,怎么不敲了?”
这话讲的十分之得意,仿佛在与杜衡置气。这书生容貌俊逸,一对卧蚕似笑非笑,穿一身青衫,手里捏着一本书,看样子是个读书人,不知道外面那书生意气四个字是不是他写的。杜衡此时自知失礼,拱手作揖,说道:“杜衡向先生赔罪,寻人心切,万望海涵。”
这几句说的恭敬,可杜衡抬起头来,发现那书生又抬起手中的书,完全不理会杜衡,杜衡于是又行礼,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那书生依旧不言不语,还放倒了藤椅,舒服的躺着读书。杜衡有些生气,他还没被如此待过,他歪着头,借着灯光看清了那书生手里正读的书,是一本崭新的《天英录》,这书恰巧杜衡读过,是讲百年前刀客彭若自塞外入关内,由北至南的所见所闻、其间与奇女子张乘羽的恩怨纠葛。这书写人入木三分,是本好书,杜衡看那书生读的津津有味,眼珠一转,开始大声喊道:
“彭若啊,俞先生是好人啊,你可千万不能一刀杀了啊!否则七日之后,那柄戊剑就要落到你对头手里了啊!”
“张乘羽你快回山啊,你师父要被你师姐下毒了啊,千万别经过囚牢山,彭若正在哪里疗伤呢。”
“彭若啊,你别看施三爷人模人样,他可是千面楼的龙头,将来要杀你女儿的。”
“别再纠结石碑上刻的字谜是什么意思啦,你要按秘本的顺序去读的,翻译过来就是……”
杜衡这边剧透的起劲,书生那边却岿然不动,灯影重重下,被书挡住的脸上不知是何表情。杜衡喊得嗓子都冒烟了,书生还是悠哉的一页一页翻着。杜衡说的累了,苦笑一声,对书生说道:“彭若侠义为怀,终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张乘羽敢爱敢恨,终了归隐山林不知所踪,这书读到后面越读越苦的。”说罢,上前用手挡住烛光,那书生也不生气,将书放下后,笑眯眯问道:“说累了?”
杜衡退后一步,又行了一礼,那书生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用,竟在耳垂处取出一根银针来,这针极细,若非在烛火下闪烁银光,杜衡真不一定发现的了。那书生将针取出后,也不放下,笑眯眯的捻着,略带得意地对杜衡说:“我这秘法能随意封闭五识,你有本事接着闹啊?”
杜衡有些脸红,先前的话说了那么多,原来尽数作了空谈,他恭敬地对书生说道:“先生武艺高超,是我错了。”那书生却摆摆手,说道:“又错了,我这不是武艺,是技艺。”
“是是是,您说得对。”杜衡干脆放弃争辩,直言道:“先生博学多才,在下佩服。我夜间来此叨扰,只是想问,您是否认识齐安先生与思离舅舅?”
书生用书夹住银针,放到灯下桌上,直起身子说道:“博学算不上,多才马马虎虎。你一个小屁孩,说话怎么这么老气横秋。齐安那孙子我可不想认识,思离一个时辰前从这里取了芳华楼的钥匙,你的话我答完了,现在该我问你了。”
杜衡一怔,那书生径直开口道:“彭若与张乘羽两人一生侠义,不得善终,《天英录》虽是后人添油加醋写的传奇演义,但这一点总归没有改。江湖自古正难胜邪,好人不得好报,你身为杜家幼子,这一点你家里人和你讲过吧。”
这书生讲话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语速飞快,却字字清楚。杜衡点点头,家中确有训诫:杜府子弟不与侠客为伍、不以正道自居、不以行善为本。虞山杜府不善的名声,天下皆知。
至于为何有此等古怪家训,就是另一些故事了。
而书生的语气变得古怪起来,似乎带着一些嘲讽,他开口道:“这个问题你舅舅问过我,我现在想问问你。我问你,为善者究竟求的是本心,还是名利?”
杜衡楞了楞,似乎没有听明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书生眯着眼,似乎想看清杜衡心里的答案,但杜衡知道什么呢,他一觉醒来想找舅舅,又不想回答这古怪人的古怪问题。但书生盯着杜衡,非得要他给个答案,杜衡一跺脚,干脆在桌子另一边找个凳子坐下,两只手撑着下巴,鼓着嘴生闷气。
书生见他这样子,竟转过身来学着他,撑着下巴,鼓起腮帮子,一大一小两只青蛙,中间夹
着一束微光。杜衡眨眨眼,那书生也眨眨眼,杜衡翻个白眼,开口道:“我才七岁哎。”书生也翻个白眼,回道:“你舅舅问我的时候,我也才七岁哎。”
“那你怎么说的。”
“求名利啊。”
“那舅舅怎么说?”
“他说好,没了。”
“哦,敢问先生,芳华楼在哪?”
书生空出一只手指了指门外,回道:“在夜色里。”
杜衡干脆不说话了,他觉得这书生打扮的人可能需要一个大夫。那书生却咧嘴笑了笑,自我介绍道:“在下天门宫楚玄云。”杜衡没好气的嗯了一声,收获了一个爆栗,那书生满意的看着杜衡捂着头,顺手拿起桌子上的烛台,说道:“算了,不答就不答吧,杜府的人早晚要知道答案的。芳华楼确在夜里无误,你随我出来看就知道了。”
杜衡揉揉额头,隐约摸到了一个凸起,那书生斜眼嘟囔了头角峥嵘后,便径直走出门外。门外挂的灯笼倒是亮着一只,可夜色依旧是浓郁的墨色,杜衡跟在他身后,大步跨过门槛,抬头看一眼那书生的腰带,隐约看到绣着一抹金色流云。书生低头冷不丁敲了敲杜衡额头的包,笑眯眯的指着启明星的方向,说道:“那启明星通常日出前后最亮,你可知道?”
杜衡捂着额头,狠狠刮了那自称楚玄云的书生一眼,书生却伸出一根食指在烛火上一捻,指尖之上随即有一粒小小的火苗跃动,再一弹指,另一只灯笼也随之亮起。杜衡这才看到这两只灯笼上各画着一只小鬼,一拔舌,一剥面,下笔虽轻,却自有传神之意,只是那拔舌小鬼拔的不是人舌却是猪舌,剥面小鬼剥的也不是人面而是一幅狗脸。杜衡也不害怕,权当是掌勺师傅戴了面具。倒是那书生瞥了一眼灯笼,嘴角一丝冷笑一闪而过。
灯笼亮起,可也只照了百文斋前三分地,远处依旧看不清,书生也不多说什么,对杜衡喊一句跟上,便径直朝着启明星的方向走去。这自称楚玄云的,虽是书生打扮,脚步可丝毫不慢,烛火却也不灭。杜衡眼见他走的悠闲,可偏偏跟的费劲,这楚玄云像是有意逗耍杜衡一般,越走越快,偏偏不离杜衡太远,杜衡走的累了,干脆蹲下来休息,楚玄云也蹲下来,用嘲弄的眼光看着杜衡,还顺手捡了颗石子,十分之精准的砸在杜衡额头的“角”上。杜衡猛地站起来,张牙舞爪就要去追楚玄云,可这姓楚的哪里好追,杜衡一时追不上,起的跳脚。
正此时,杜衡却记起晨间在那灵衣阁外,舅舅以内力暂助他立于水上,那经脉间热力流转次序定是轻功身法一类。可当时是舅舅经掌心传力,此时他又去哪里找呢,挠了挠头,他干脆略过掌心至丹田这段,想从小腹丹田处照着记忆中的顺序使力,他知道丹田气海是存内力之所在,可怎么使出来呢。
楚玄云这边,眼看玩的兴起,杜衡却忽的站在原地不动了。再定睛细看,杜衡作了个运气的姿势,这姿势像模像样,是聚气的架势,只是杜衡无论如何用力,早上的感觉就是不重现,他一时间有些懊悔没有好好听父亲讲丹田一章。楚玄云哈哈大笑一声,“摘”了一粒烛火,弹指击中杜衡气海,杜衡只觉气海处一阵清凉,旋即化作一点热力,正与日间的感觉极似,心思微引,这一点热力便在丹田盘下,正感通体舒泰之时,却感觉这热力无端地壮大起来,流入周边一片经脉,隐然有失控感,再一瞬,小腹如刀搅一般,杜衡面色不由得大变,心中猜想这怕是走火入魔之前兆,连忙收束心神,安稳内力。
杜衡面色由喜转苦只在一瞬,楚玄云皱皱眉,却看到少年的眉头越发紧了,跨步上前,在杜衡手腕上并指一按,面色微变,再伸中指一点杜衡眉心,隐有肿胀。楚玄云一挑眉,心下了然,收回右手,并个剑指,直戳杜衡气海之上半寸,又连点中脘、天枢数个穴位,顺势收手,从衣领上扯断一根丝线,一抖便成了一根细针。楚玄云颇为满意的看了一眼杜衡的痛苦表情,一针刺入他胸间。
杜衡这边正使力驯服这些不听话的内力时,忽有外力打散几处顽固经脉,气海之上异力忽生,丹田处压力倍减,又感到眉心一点清凉,顿时神思清明,心慧魄灵,稳稳将这些内力稳在丹田之间,发出一道惬意的呻吟声,不料睁开眼就看到楚玄云举个烛台盯着自己,吓得后跳半步,却不觉间将内力引入足下,哐当一声,后背就直直的撞上了街边一棵树,抖落枝叶无数。楚玄云看他这幅窘样,捂着肚子一阵大笑。杜衡揉揉腰,发现自己倒没伤着,再看楚玄云肆无忌惮的嘲笑,一跺脚就又冲了过去,却不料楚玄云一边捂着肚子笑,一边一个转身,杜衡就结结实实的又撞了一次,这次撞到额头,恰巧又是那个“旧伤”,捂着头哼哧了半天。一抬头发现那里不对劲,再看看天,竟已是朝阳初起,夜色已去。
此时天空中,启明星将去未去,隐约有半轮朝阳呈于东山之上,而小镇依旧静默如初。楚玄云满意的看着杜衡的诧异神色,笑着说道:“小崽子,我看你你天赋异禀,一夜修行就抵得上旁人十年,不如在此地多睡个几夜,待到功力大成,杀皇帝夺天下,一统江湖,岂不美哉美哉。”
杜衡拍拍衣服站起来,毫不客气的甩了个白眼,回敬道:“这位先生,我看你巧舌如簧,随便立志就要一统天下,不如趁早净了自身,将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其美哉。”话音刚落,楚玄云倒依旧笑眯眯的看着他,可杜衡却愣住了,方才这话说的十分之顺口,可也十分之无礼,不像是自己说的,可偏就是自己说的,他自小虽生在不为善的杜府,可也不是乡野粗鄙之流,且楚先生显然是玩笑话,自己怎么回敬时,心底竟有一丝暴戾呢?他的脸忽的红了。
楚玄云看着杜衡的脸唰的变红,倒是颇为惊讶的赞叹道:“不错啊小崽子,药力散的挺快。”杜衡闻言,怔了一怔,脱口而出:“什么药?”楚玄云摇头不语,抬手做了一个聚气的姿势,与杜衡夜里所做的一模一样,随后提身迈步,立一个古怪拳架,也不多说什么,朝着杜衡使个眼色,就自顾自的打起拳来。这拳法极慢,且姿势扭曲,手足肩胯,无所不用,如醉汉如狂士如乱云卷雪,杜衡眼睁睁看他打完一套,收势而立,伸手朝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我?”
“对!”
杜衡连忙摆摆手,楚玄云却坚持要杜衡试一试,于是他扭扭捏捏上前,立个拳架,却不开始,无他,着实太丑了。楚玄云撇撇嘴,信手摘下一根树枝,轻轻拂过,便把它修建成一根趁手的棍子。棍棒教育着实是天下第一省心事,楚玄云借着手中木棍,十分之舒心的教完了全套,满意的看着杜衡收势,开口道:“这套架势看起来丑,其实,嗯,确实丑,但强在炼化内力,平复心境,事先说好,不能用来打架。”另一边,杜衡做完全套,却不觉得有多么累,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心却平静下来,开口道声谢,楚玄云却摆摆手,好奇地问道:“你这经脉间的气息流转,和你舅舅的青云步挺像的,怎么,你已决定入他门下了?”
杜衡哪里知道什么青云步,老老实实把前因后果讲给楚玄云听,楚玄云听罢,用看白痴的眼神盯着杜衡,问道:“习武有三大忌,你师傅没讲过?”
“我师傅不会这个。”
“嗯?你不学武?”
“对啊,累死了。”
“你爹娘不管你?”
“嘻嘻,舍不得管。”
楚玄云打个哈切,懒得问下去,拎着杜衡的脖子,飞身上了一座屋的顶。昨日珠玉在前,杜衡此时也不怕这种飞来飞去的。楚玄云脚步不停,纵身腾挪之间,已然到了杜衡昨日醒来的地方,此时大门依旧闭着,看样子思离与齐安并未回来过。楚玄云拍了拍杜衡的脑袋,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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