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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补给是什么时候来的?”
白露说:“大概三个小时之前。补给到来之后,车子就开始滑了。”
白露哈出一团霜气,她在车门边缩成一团,像是要把自己裹进襁褓里面。
她说:“讲点故事给我听吧。”
我点了点头。
在骇人的寂静之中,过滤器发出间断的杂音。车里所有其他的电子设备已经停止了运作,除去供暖循环在维持微薄的温度以外,所有的能量都流向我们赖以呼吸的电子滤网。
我说:“但你该听的都听过了,我们在大学的时候你就听过了。那时候你坐在我后面,觉得故事有趣你就敲一下桌面…”
说到着,她突然敲了一下车窗。我们两个对视着笑了一下。
于是我跟她聊了很多东西,譬如学生时代,譬如我的工作,譬如她那个喋喋不休又热心肠的姐姐。
曾经的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学霸,整个微电子专业都被她一只笔杆子征服。那个人人都还有希望的年代,她在学术的高峰上插上猎猎旌旗。
旌旗之下,我像是个不起眼的小跟班,闷声不吭地画着我的机械图纸。我们两人如何结缘,至今谁都记不清了,但一定是一件琐碎的小事。
是火堆里偶然迸出的一颗火星。
最后我们一起聊到了…死亡。
其实我们这一辈人的道德观里,对于死亡的恐惧已经被大大削弱了。毕竟死亡也是一件绝对公平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发出半点怨言。
白露说:“那些被回收的婴儿都到哪里去了?”
我说:“我以前跟你说过一次的…”
白露说:“那次我很害怕,没敢仔细听。”
但这个过程的实质就是这样直接而残忍,无论是我还是白露都要面对这个事实。
我说:“他们会进入一种生物母液里面,有价值的磷脂和蛋白被脱离出来成为胶囊,可燃的部分会进入焚烧炉…”
我停了下来,因为我隐约听见白露在干呕。
她说:“我们死之后,也会被这样处理么?”
我说:“很有可能吧。”
尸体当然是资源,浪费是如此可耻。
实际上回收设施的效率也是有限的。据我所知,就算是尸体回收也要限号。部分尸体因为运气不好,在家中死去后没有组织及时回收,他们会在重污染空气里面脱水和碳化,最后僵硬的像是一尊镂空的铜塑。
然后死者的家属们扛着一具具重且薄的干尸,四处寻找回收机构,恳请他们能找个日子把这些化合物丢进熔炉。
我明白白露没法维持像我一样的刻板和冷静,她眼神变得很失落。
她说:“我记得大学课本上学过,曾经有一种叫墓碑的东西,一种刻的规规矩矩的石块。人死了之后,尸体会回归土壤,那石块上会刻下人生中最后的句子。”
我同样记得这东西。但那都是过去式了。活人的生存空间已经被压榨到这个境地,死者就更没有必要得到尊重。富裕的家庭还能花重金申请一下,在地下墓城的巨大方碑里面挤进去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像我和白露这样的平凡人家,最后只能变成某个管道里的营养液和涡轮里的余烬。
我说:“而且还有人曾经以刻写石碑为生。他们的字迹工整肃穆,是远比你每天看到的宋体、黑体字更美的字体。”
她说:“如果要刻碑,你死后想留下什么话啊。”
我犹豫了很久,脑子里浮现出很多想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东西。但是都显得太幼稚和苍白,如果真写在墓碑上,只会贻笑大方。
我摇了摇头说:“现在想不出来,估计只有临死前想的才比较精炼。你呢?”
白露挑了挑眉说:“要是我,会在墓碑上留一句脏话。”
白露看着我突然笑了,她说:“我对这个活着的世界没话说,只想骂人。”
我说:“那就骂吧。”
我想去摸她的头,结果被打了一下手。
6.
白露睡着了。
她太累了,就这样睡着,反倒像是一种馈赠。
我一个人凝望着渐渐加快的车流,我从没有在长安路走出这么远过。这条路起始于哪,又终至于哪,我全无答案。
笔直的长路像是没有尽头,重力正在轻描淡写地清扫着街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大栓塞最新的解决方案,但不安从来没有在我心底里褪去过。
栓塞已经持续了十几个小时,我敢保证在这些车之中,肯定有不少已经耗尽了全部的能源。电子滤网熄灭之后,车里就像是一个封闭的毒气室。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会安静地死在车里。就算发出叫嚷,你也不会穿过空气听到一丝波澜。
无声是他们的葬礼。
在我的车只剩下一小时的能源之后,我的车窗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远离了Z城能见度提高了不少,我终于可以勉强看清旁边的车流,还有那人的衣着。
他穿着橘红色的厚重防化服,面罩显然是最高的过滤强度。他的外套上嵌着不少复杂的仪表,精密的电子线路正在沿着背后的复合电容蔓延开来。胳膊上的银色的管线像是坚韧的藤蔓,他站在大雾中有如一株烧在烈火里的龙葵。
单是这一身衣服,估计就能让一个殷实的家庭倾家荡产。
他敲了敲我的车窗,嘴边的扩音器发出洪亮的声音:“莫同先生?”
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连忙靠了过去。
我大声喊道:“你是谁?现在什么情况?”
白露被我的呼喊惊醒,她揉着眼睛,同样费接地打量着车外的情况。
他说:“我是回收员903,来负责这一次的大回收过程。有几个问题我要跟您确认一下。”
“大回收?”
我不禁问出声来:“什么是大回收?”
他掏出一个临时面罩说:“您站出来看一下就会懂了。”
回收员903拉着我站到路边,我轻轻踮起脚尖,看到了一个极为广阔的、橘红色的平台。平台像是漏斗一样向中心倾斜,最中央有一个黑洞洞的偌大深井。十几轮锯齿在井口依次向下排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几条主干道的车流都在缓缓地向漏斗移动,在中心的深井只要半秒,那些形状各异的机车估计就会被揉成废铁。无数的操作人员和叉车正在平台的四周忙碌着,他们像是勤劳的工蜂。
而903,从衣着上看应该也是工蜂的一员。
我感觉全身都在发抖,我喊着:“这是在什么地方?”
903说:“这是X市的市中心。”
在城市的中心,竟然长着这样一张血盆大口。它藏着带血的的獠牙,无时无刻不在贪婪的咀嚼。
而到今天,竟然没有任何人提及此事,没有一个媒体曝光此事。它就像是藏在雾霭里的巨兽,是一处城市中央的暗礁!
我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903说:“这是回收平台。生活垃圾会被碾碎,经过五重滤网被分类再利用…”
我楞了一下说:“你是说这些车,还有我们这些大活人,都是生活垃圾么?”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活人倒和垃圾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这些温暖的有机质和水的杂糅,从物质结构上也没有比硅晶体更高级。烧干一个成年人身体的脂肪,大体也就能换来十几斤柴油的光和热。
这估计才是真正的平等。
903说:“先生,在这里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成为垃圾。你们只不过是被均匀分布的概率所选中的而已。”
大栓塞。
我说:“我…我懂了。其实每一次发生大栓塞的解决方案,都是直接启用回收平台扫清垃圾。那个牺牲70亿人的污染处理方案,其实已经在悄无声息的进行了。”
903不带感情的说:“大栓塞是否触发回收过程要看当天的日期。而且,回收平台也只是回收方案的设计之一。先生,您看的已经够多了。”
我坦然了。
我说:“明白了。你先前跟我说有些问题想要问我,那些问题可以说了。”
903问:“先生,我想知道,您和您的女伴是否同意使用清理管。”
“清理管?”
我怔了一下,掏出那根黑色的管子说:“你说的是这东西么?”
903点点头说:“因为被回收平台溶解可能会产生极端的痛苦。但清理管所释放的靶向电流可以瞬间剥夺一个人的意识,尸体会被瓦解为无机盐。”
我苦笑着说:“那我们还真算得上是幸运儿。”
903对我行了一个军礼说:“你们二位都曾经为X市做出过重要贡献。白露女士在电子元件领域的成就独树一帜。而您,尤其是您…莫同先生,您当年亲自设计的‘大陆中枢引擎’已经是…”
“闭嘴!”
903呆呆地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失去理智的咆哮之后,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只过了几秒钟,我又恢复了那古井不波的脸庞。我把清理管递给903说:“教我怎么用它。”
903轻轻一按,身上的银色管线发出淡蓝色的脉冲信号,那根黑色管子像是被唤醒一样微微发烫。
903说:“大拇指按住一端,另一端对准人的后颈即可。先生,您确定不需要我的帮助么?极少有人能顺利对自己使用清理管…”
车里的隔音很好,我相信她什么都没听见。
我冷冷地说:“我不是给自己用的。”
7.
已经快到午夜了。
回收平台八个方向的探照灯试图刺破这片区域的雾霭,车窗外陷入白茫茫的氤氲之中。
我尝试找了很多话题,绕了很多圈子,最后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和机会,去在白露身上使用清理管。但是死亡对每个人都是等价的,区别只在于方式。白露没有理由承受那样的痛苦。
我并非懦弱,只是觉得我还有事情要讲给她。
我说:“白露,还想听故事嘛。”
她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想听。”
我说:“在我的大学时代,我曾经有一个构想,能解决两个超级城市的平面交通问题。在先进的磁悬结构之下,利用地热能的催动,大陆级别的旋转或许也可以成为可能。”
我说:“X市的管理团队对这个草案抱有极大的热忱,很快…”
我突然感觉我说不下去了。
白露说:“莫同。”
她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
我们已经隐约能看见回收平台的巨口了,没人知道这怪兽的会何时进食到饱腹。
她突然攥着我的手,我也是第一次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
她哭了。
白露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我都是有负罪感的人。”
她从我的手心里拿出我藏了许久的清理管,然后转过身去一手扶着我的背。我们两个的额头紧紧贴在一起。
她说:“第一眼拿到这东西,我就知道发生什么了。因为清理管和回收平台,都是曾参与设计的作品,所以…”
我能感觉到,她是滚烫的。
她摇下车窗猛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然后身子向后仰去,把清理管精确地放在预设位置上。
白露的眼泪哗啦啦的躺下来,脸上却强挤着奇怪的笑说:“对不起啦…”
滋啦一声,她温热的手心连同那黑色的长发一起湮灭了。她身上的香水、额头的温度都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她的衣服空荡荡地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地躺着。
尘埃在车厢里弥漫开,她已经在我面前散落成白沙。
8.
“莫先生。”
“莫先生!”
903急促的呼声从窗外传来,我刚刚从巨大的震惊中尚未缓和。
他把我拽出车外,然后一边粗重地呼吸一边说:“先生,大回收停止了。”
我嘶哑地喊着:“什么?”
903说:“因为午夜十二点已经过去了,新的一天的准行号是4。我们回收员和所驾驶的一切机器都要被限号准则约束。包括回收平台也要重新设定参数。因此大回收直接停止了,我也要马上离开现场,不然会被视作违例行为而被回收。”
903给我指向一个方向说:“那边有一个员工出口,先生您可以同我们一起撤离平台。”
“哈哈哈…”
我撕心裂肺地,癫狂的笑着。我抓起车里的一把沙子,在回收平台上发疯般地咆哮,跑着。903回收员很快放弃了劝阻我,整个平台只剩我一个人在欢欣地舞蹈。
我摘下了脸上的面罩,空气直接刺激着我的鼻腔。我感觉鼻子像是针扎般刺痛,眼睛连眼泪都快要流不出了。
我想到了白露说的负罪感,但是负罪感有什么用呢。如果没有我们两个的设计,整个国度可能因此损失百亿人。
我和白露当然不会是元凶,但这210亿有智慧的个体,也不会有一个是无辜的。这就是均匀,这就是公正。不会有怜悯,也不会有偏颇。
我依旧在巨型漏斗状的回收平台上狂奔着,工业废尘正在涌向我的血流。很快地我的咆哮越来越微弱,眼前越来越模糊。跌倒又起来,最后爬到平台的倾倒口上张大了嘴巴,但是充血的嗓子说不出话来。
如果这个深井有意识,这个长满锯齿的血盆大口或许会以为我想说什么遗言给他。
不会的。
我只是在声嘶力竭的骂着,试图骂出这辈子最后一句脏话。
我把手心里的白沙撒到地上,意识渐渐朦胧了起来。我开始后悔没有和她一起就那样被清理管打扫干净。
我从没想过一副鲜活的身躯会在毫秒级被如此顺利的瓦解,那些珍贵的无机盐肯定会被回收员拿去地下的无土栽培室。
真是伟大。
然后她在为数不多的清澈水面里,再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