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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列西耶夫就在这种状态中躺着,甚至主人不见了他也没有发觉。整个第二天他是在昏迷中度过的,到第三天他才清醒。当时,太阳已升得很高,一束密集的明亮阳光从天花板上的天窗里射进来,透过炉灶上的蓝灰色的层层烟雾,径直照到阿列克谢的双脚上。可是,这阳光非但没有驱散黑暗,反而使窑洞更昏暗了。

    窑洞里空空的。瓦利亚低低的、略带沙哑的声音,透过门从上面传下来。她大概是在忙着什么事,同时唱着一支古老的歌曲,它在这带林区里很流行。这支歌唱的是一棵孤零零的山梨树,它很忧郁,幻想着怎样才能移到橡树跟前。后者也是孤零零的,离它不很远。

    阿列克谢以前多次有幸听到这首歌曲。那些从郊外来平整打扫飞机场的女孩子,成群结队快乐活泼地唱的就是这首歌。他喜欢那忧伤、缓慢的旋律。不过,以前他不曾思考过这歌词的意义,因此,在忙碌的战斗生活中,它们在耳边滑了过去。而现在当它出自这位大眼睛少妇的嘴里时,这些歌词却充满了如此的情感,饱含着真正的女性忧伤,是那样强烈,这已超出了歌词本身。这样,阿列克谢马上就深刻领会了旋律的全部深刻含义,也明白了瓦利亚——山梨树是怎么思念自己的橡树的:

    “……不过山梨树却不能

    移植到橡树跟前,

    看来,小孤儿,

    要永远孤独地摇晃着……”

    她唱了一遍,在她的歌声里可以感觉到真正伤心的泪珠。而等到这歌声停下来时,阿列克谢则想象出一幅情景:她此刻一定会是坐在某个地方,在树底下,沐浴着春天的阳光,忧郁的大圆眼里满含着泪水。他感到自己喉咙里堵得厉害,他想看看那些旧的来信,虽然已能把它们背下来。他想看看那位姑娘的照片——她长得苗条,坐在草地上。这些东西都在他军便服口袋里。他动了一下,想把手伸进军便服口袋里,但是手无力地落在垫褥上。一切又都在昏暗中浮动起来,那昏暗略带灰色,泛出明亮、亲切的圆圈。后来,在这片昏暗里、在沙沙地轻声响着的某些尖细的声音里,他听出来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是瓦利亚的声音,另一个是听起来也很耳熟的老太婆的声音。她们在悄悄地说:

    “他不吃吗?”

    “哪儿能吃呀!……昨天嚼了一点点饼,真是一丁点,但又都吐了。这哪里能算是吃东西?牛奶倒是可以喝一点,我们就给他喝了。”

    “瞧,我现在就把鸡汤带来了……大概他心里想喝的是汤。”

    “瓦西里莎大婶!”瓦利亚惊叫起来,“难道……”

    “当然了,鸡汤,大惊小怪什么呢!正常事。摇摇他,把他叫醒,他或许会吃的。”

    阿列克谢迷迷糊糊地听见这个谈话,他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瓦利亚就使劲摇他,既毫不客气又很高兴: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醒醒!……瓦西里莎奶奶送来了鸡汤了!我说,你醒醒!”

    插在门口墙上的松明在照常地燃烧着,劈啪地响着,在它那摇曳不定的冒着烟的微光里,阿列克谢看见一个矮小驼背的老太婆。她的鼻子有点长,布满皱纹的脸像在生气。桌上放有一个大包袱,她就在那儿忙碌,先打开麻袋布,再打开旧的女短袄,然后再打开一层纸,露出了一只铁锅,从铁锅里冒出的那鲜美、浓郁的鸡汤味布满了整个窑洞,以致阿列克谢感到空空的胃竟然起了痉挛。

    瓦西里莎老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还存有严肃、生气的表情。

    “是我拿来的,不要嫌不好,吃下去可以补身子。上帝保佑,吃了大概会有用的……”

    阿列克谢不由得想起了老奶奶的悲惨家事,想起了有“女游击队员”这个滑稽绰号的母鸡的故事。于是这一切——老奶奶、瓦利亚和桌上冒着好香的热气的小锅——在泪水中变得模糊起来,透过泪水他发现:老奶奶的那双严肃的眼睛满含着无限的怜悯,关切地望着他。

    老太婆朝门口走出时,阿列克谢只能说出一句话:“谢谢,老奶奶!”

    “用不着谢,有什么好感谢的?我家也有人在打仗,或许也有人给他喝汤。吃吧,多吃点,身体会好起来的。祝你早日康复!”阿列克谢是从门口听到这番话的。

    “老奶奶,老奶奶!”阿列克谢要尽力向她冲过去,但瓦利亚的双手拽住了他,并使他在垫褥上躺下。

    “你躺着吧,躺着吧!最好是喝一点这汤。”她用德国士兵饭盒上的一个铝制盖子当盘于,把汤盛在里面端给他。这盘子里冒出了油乎乎的鲜美香味。她是扭过脸去把它端来的,大概是为了掩饰她那情不自禁流下的眼泪,说道:“喝这汤吧,喝吧!”

    “那米哈依拉爷爷呢?”

    “他出去了……有事出去了,去找区委会,不会很快就回来。你就喝吧,喝这个汤吧!”

    阿列克谢看见他面前有一把由于日久而发黑的木汤勺,勺边上有缺口,里面盛满了琥珀色的鸡汤。

    最初的几勺汤唤醒了他强烈的食欲,喝了一点以后胃就疼了起来、痉挛起来。他只喝了十勺汤、吃了几条松软的鸡肉丝。虽然胃执拗地还要再吃,但是阿列克谢却果断地把食物推开了,因为他知道,在他这种情况下,吃多了可能反而有害。

    老奶奶的汤具有神奇的功能。喝过以后,阿列克谢就睡着了,但并不是进入昏迷状态,而是真正地睡着了——睡得很沉,对于恢复健康很有益。他醒来以后又吃了一点,接着又睡着了,无论是什么事——炉灶里的烟、妇女们的谈话、瓦利亚手的触摸,她担心他是不是死了,就不时地弯下腰来听听他的心脏是否在跳动——都不能使他醒过来。

    他活着,呼吸均匀、深沉。他睡了那个白天所剩下的时间之后又睡了一夜,并且一直那样酣睡着,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打破他的好梦。

    一清早就有一种单调的咕咕声在遥远的什么地方响着。这声音虽然同森林里充满了的其他声响几乎完全没有区别,但是却使阿列克谢精神振奋起来,浑身紧张。他从枕头上抬起了头。

    他的心头升腾起一样奇异的、抑制不住的喜悦。他沉浸在这种情感之中,眼睛闪闪发光。炉灶里的砖头冷却下来了,发出碎裂声;蟋蟀鸣叫了一夜之后疲倦了,偶尔无精打采地嗽鸣几声;可以听到窑洞上面古松发出的柔和而有节奏的响声,甚至还可以听到春天沉甸甸的水滴打在门口的声音。不过,透过这些声音,可听到一种均匀的轰隆声。阿列克谢猜出,这是“小耳朵”——Y—2式飞机——的马达发出的声音。这个声音,时而逼近、加剧,时而响得低沉一些,但是没有离去。阿列克谢的呼吸屏住了。很显然,飞机就在附近,就在森林上空盘旋着,或者是在观察什么,或者是在寻找地方降落。

    阿列克谢尽力用肘部撑着抬起身子,呼喊:“瓦利亚,瓦利亚!”

    瓦利亚此刻不在。外来传来女人们兴奋的说话声、匆忙奔跑的脚步声,那边出了什么事。就在这节骨眼上,窑洞门微微开了一点,门缝里伸进了费季卡那长有雀斑的脸。

    “瓦利亚舅妈,瓦利亚舅妈!”小男孩喊了一阵,然后又兴奋地补充说道:“它在飞……在绕圈子……在我们头上面飞来飞去……”阿列克谢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他就不见了。

    他费了很大劲坐了起来,感到心脏在跳动,太阳穴和病脚里的血在兴奋地涌动。他计算着飞机盘旋的留数,数了一圈又一圈,数到第三圈时,由于激动而晕倒在垫褥上,重新迅速地投入了具有奇效的、有益于健康的梦境,这梦是万能的、有益于健康的。

    一个年轻、洪亮和低沉的男低音把他弄醒了。对这个声音,即使是在嘈杂的人群声里,他也能分辨得出来。在歼击机团里,只有飞行大队长安德烈-捷葛加连科的声音是这样的。

    阿列克谢睁开眼,但他觉得好像还是在睡觉,似乎是在梦里看见朋友的脸。这张脸长得宽阔、颧骨突出,粗犷得像是木匠做的粗坯,还没有用砂纸或碎玻璃磨擦过似的。它善良、有棱角,额上有一条紫红色的疤痕,明亮的眼睛镶有一圈浅得几乎没有颜色——照安德烈的对手的说法——的猪的睫毛,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困惑地瞧着一片朦胧的烟雾。

    “喂,老大爷,请把你的战利品拿出来瞧瞧。”捷葛加连科低沉地说。

    幻景没有消失。这是捷葛加连科,但这好像是完全不可相信的。朋友怎么能找到这片密林、这个地下村庄,在这儿找到他本人呢。他站立着,身体高大、肩膀宽阔,像通常一样衣领敞开着。他双手拿着飞行帽,还有大小不等的包裹,飞行帽里装有无线电话。松明架子上的松明从背后照着他。他的头上,剪得很短的金发像一轮光圈发着光。

    从捷葛加连科背后露出的米哈依拉大爷的脸,是苍白的、疲惫不堪的,而双眼则兴奋地圆睁着。他旁边站着护士莲诺奇卡,她翘鼻子、淘气,怀着小动物的好奇瞧着黑暗。这姑娘腋下夹着厚厚的防雨布包,上面饰有红十字。她胸前捧有一束奇异的花。

    大家都默默地站着。安德烈-捷葛加连科踌躇地四下张望着,大概是因为黑暗而看不见,他的目光有一两次冷淡地滑过阿列克谢的脸。对于朋友的意外出现,阿列克谢是怎么也不习惯的。他一直担心着,这一切是不是神志不清的幻觉?

    “这就是他,上帝,他正躺着呢!”瓦利亚一边拉开密列西耶夫身上的皮袄,一边低声说道。

    捷葛加连科再次用困惑的目光扫过阿列克谢的脸。

    密列西耶夫一边使劲用肘部撑着抬起身子来,一边喊道:“安德烈!”

    “安德烈,认不出我来了吗?”密列西耶夫低声说道,同时感到浑身都颤抖起来。

    飞行员又注视了一下这具活骷髅——皮肤蒙上了黑色,像烧焦似的,竭力想认出朋友那张愉快的脸。但是,只有在那大眼睛里(几乎是滚圆的),他才看到密列西耶夫那熟悉的神情。它是执著的、坦城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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