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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城的。他把双手往前一伸,飞行帽掉在窑洞的地上,大小包裹纷纷撒落下来,苹果、桔子与饼于都四下滚开来。
“辽什卡①,是你吗?”飞行员含泪叫道,他那无色的长睫毛湿得粘住了,“辽什卡,辽什卡!”飞行员把这个体重轻得像孩子似的病人从床上抱起来了,像搂孩子似地搂住他,不断地重复说:“辽什卡,朋友,辽什卡!”
①阿列克谢的又一爱称。
飞行员把他放开了一会儿,从远处贪婪地朝他看了看,仿佛是在确认这究竟是不是他的朋友,然后又紧紧地搂住他:
“可不,正是你!辽什卡!好小子!”
飞行员的双手犹如熊爪那样紧紧抱住这半死半活的身体。瓦利亚和护士莲娜拼命地要从熊爪下救出他。
“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放了他吧,他只剩下一口气了!”瓦利亚生气了。
“激动对他是有害的,请放下他吧!”护士不住地说,说得又急又快,话里总是带着许多强调的语气。
这个人长得黑乎乎的,老气横秋,体重很轻。飞行员最后才真正相信,他果然不是别人,而正是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是自己的战友,好朋友,是全团人以为早已死去了的人。于是飞行员抓住自己的头,发出一声野性的胜利呼喊,接着抓住密列西耶夫的肩膀,凝视着他的黑眼睛——这双眼睛从黑眼窝深处高兴地闪着光芒,飞行员叫喊起来:
“活着!啊,圣母!活着,好小子!这么多天你到底在哪儿?你怎么会这样?”
护士长得矮小、可笑,是个翘鼻子的胖姑娘,她有少尉军衔。但全团人都不理睬这个,而称她莲诺奇卡或医学护士,因为有一次她就自作聪明地这么向长官介绍自己。莲诺奇卡爱唱歌,爱大笑,所有的尉官她一下子就都喜欢上了。但是,此刻她推开走来走去的飞行员,神情严肃,坚决命令道:
“大尉同志,请让病人休息吧!”
她把那束花扔在桌子上,这花还是昨天飞往中心城市特地买来的,看来它根本用不着。接着,她就把饰有红十字的防雨布包打开,一本正经地检查起来。她用短短的手指头在阿列克谢脚上灵活地触摸着,不住地询问:
“痛吗?那这样呢?那这样呢?”
阿列克谢是第一次好好地注意自己的双脚:双脚肿得吓人,变得紫黑了,一旦碰上它们,就痛得像有电流通过了全身。但是,很明显,莲诺奇卡特别担心的就是这个,即脚趾的尖端发黑了,而且完全丧失了知觉。
米哈依拉爷爷和捷葛加连科坐在桌边。他们很高兴,就把飞行员军用壶里的酒悄悄地倒出来喝了,同时津津有味地交谈着。米哈依拉爷爷的声音,有老人的男中音特点,他就用这种声音时断时续讲起来,看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讲:
“事情的结果是这样的,就是说,是我们的孩子们在伐木场上发现了他。德国人在那里砍伐树木造掩蔽部。两个孩子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女儿,就叫他们去那儿捡木片。他们就在那儿发现了他。哎哟;这是一只什么怪物!起初,他们误认为是一只熊,他们听说,被打伤的熊就是像这样滚翻的。他们想逃走,但是好奇心又使得他们回去了:这是一只什么熊?为什么要打滚?啊!不是这样吗?他们瞧着他不断打滚,呻吟……”
“这是个什么样的‘滚翻’?”捷葛加连科疑惑起来。他把香烟盒送到老爷爷面前,“你抽烟吗?”
老爷爷从香烟盒里拿了一支烟卷,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张折起来的报纸,小心地撕下一角,把烟卷里的烟丝倒在这张纸上,卷起来,点上火,心满意足地深深地吸了一口。
“怎么不抽,烟是要抽的。咳,在德国人统治下我们还真没见过这种烟。我们抽的是苔藓,还有一种叫大戟的干叶子,就是这个……至于他怎么滚的,你问他好了。我可没看见,孩子们说是这样滚的——从背脊滚到肚皮,从肚皮滚到背脊。他本该在雪地上爬的,看来他没有力气这样做。他是这样地了不起!”
捷葛加连科老想跳起来,去看看他的朋友,可是女士们在他朋友身边忙碌着,把朋友裹在灰色军用毯里,这毯子是护士带来的。
“朋友,你就坐着,坐着吧,把孩子里在襁褓里这件事,不是我们男人做的!你听着,并且还要记住,再转述给你们那儿的首长听……这个人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嘿,他真是了不起!整整一个星期,我们全集体农庄的人都来看护他,而他一点儿也不能动。可实际上,当初他还鼓足力气,居然在我们的森林里和沼泽地里爬。老弟,这种事很少有人能做到!就是圣父言行录里也根本没有这种圣迹!他们能去哪儿!你想想,做这种事就相当于站在柱子上修行!什么,不是这样吗?哎,年轻人,你听呀,听呀……”
老人俯身凑向捷葛加连科的耳朵,他那毛茸茸的软胡子把后者弄得痒痒的:
“不过,我觉得他大概不会死吧?瞧,他从德国人那儿都爬出来了,难道从死神的镰刀下还爬不出来吗?他只有一把骨头了,所以他是怎么爬的,我简直弄不明白,大概是特别想到自己人这里来吧。另外,他总念叨着这些飞机场、飞机场的,还有别的一些话,还有什么奥丽雅的。你们那儿有位这样的姑娘?或许是他爱人吧……你听没有听见我讲的这些?飞行员呀飞行员,你听见了吗?哎……”
捷葛加连科是没有听见。他在竭力想象这个人,他的战友,在团里好像是一个很平常的小伙子,是怎样拖着被冻坏了的或被击碎了的双脚,穿过森林和沼泽,不分昼夜地在融雪上爬行,消耗着力气,爬着,翻滚着,只是要逃脱敌人而到自己人这里来。歼击机飞行员的职业,使捷葛加连科对危险很习惯。投身于空战时,他从来没想到过死,甚至有某种特殊的喜悦和激动。但是,要是这样孤零零地在森林里……
“你们是在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什么时候?”老人微微地动了动嘴唇,又从开着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烟卷,把它弄开并着手卷成纸烟,“是什么时间吗?是在大斋节①的礼拜六,就是宽恕的礼拜日的头一天,那么正好是一个星期前……”
①大斋节(lent),亦称封斋节,是基督教的斋戒节期。
飞行员脑子里计算了一下日期,算出来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爬了十八个昼夜。一个受伤的人,在没有东西吃的情况下,要爬这么长时间,这简直是不可置信的。
“啊,老大爷,谢谢你!”飞行员紧紧地搂着老人,并使他紧贴着自己,“谢谢你,兄弟!”
“用不着谢,用不着谢,要感谢什么呢?咦,谢谢?难道我是一个与你们不相干的外国人吗!哧,你说说看,不是吗?”这个时候,儿媳妇摆出妇女发愁时的常见姿势,手托腮帮子站着,他就生气地叱责她:“马大哈,把地上吃的东西捡起来!咦,这么贵重的东西到处乱扔……你还说什么‘谢谢’,唉!”
此时,莲诺奇卡已把密列西耶夫包裹好。
“没关系,没关系的,上尉同志。”她的话说得简短而迅速,好像滚出的一粒粒豌豆,“到了莫斯科要不了几天就可以把您的双脚治好的,莫斯科到底是都市呀!比这再厉害的病也能治好!”
她活泼有余,不停地强调说密列西耶夫的病情很快就能治愈,根据这些捷葛加连科领悟到:诊断的结果很不乐观,他朋友的情形很糟糕。“喜鹊儿,干吗吱吱喳喳的?”他心里对“医学护士”有些不满。不过,团里谁也没有把这个姑娘的话当真。他们开玩笑地说,她只相信爱才能治病,而这个倒使捷葛加连科放心了不少。
阿列克谢裹在军用毯里,只露出个头,这使捷葛加连科想起了中学古代史课本上画的某个法老的木乃伊像。他朋友脸上长出了略带褐色的胡须,又浓又硬,他用一只大手在朋友的这面颊上抚摸了一下。
“没关系,辽什卡!会把你治好的!上面下来了命令——今天就把你送到莫斯科,进一个好医院,那儿全是教授。至于护士么,”他把舌头弹得响了一声,又朝莲诺奇卡眨眨眼,“她们能叫死人站起来。我和你还要在空中继续战斗!”这时,捷葛加连科察觉到自己像莲诺奇卡一样,讲起话来很做作,活泼显得不自然。他用双手抚摸战友的脸,忽然间觉得手指头下面湿乎乎的。“喂,担架在哪儿!把它抬来,磨赠什么?”他生气地命令道。
他和老大爷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裹起来的阿列克谢放在担架上,瓦利亚把他的零碎物品收拾起来,包了一个小包袱。
米哈依拉大爷这位主人曾好几次用好奇的神情看过那把党卫队员的短剑,把它擦干净、磨锋利,还在手指上试过。瓦利亚此时要把这把短剑塞进包袱里。“听我说,”阿列克谢制止住她的这一行为,“老大爷,请拿去做个纪念吧。”
“哧,谢谢,阿辽哈,谢谢!瞧瞧,这是很有名的钢刀,不过上面写的好像不是我们的文字。”他把短剑给捷葛加连科看。
“‘’就是‘一切为了德意志’。”捷葛加连科把刀上的题词翻译了出来。
阿列克谢想起了他是如何弄到这把短剑的,就重复了一句:“一切为了德意志。”
“喂,小心,小心,老人家!”捷葛加连科抬起担架的前端,同时喊道。
担架开始轻轻地晃动起来,费劲地通过窑洞里的狭窄过道,把墙上的泥土也蹭落了下来。
人们挤到窑洞里来欢送这个“捡来的孩子”,现在他们全拥到上面去了,只有瓦利亚一人留在屋里。她从容不迫地整理了一下插在墙上的松明,再走到横布条做的垫褥跟前,在那垫褥上还留着凹下去的人的轮廓,就用手把它弄平整了。她的目光落到了忙乱间被大家遗忘了的那束花上。这是几小技丁香,它是从温室里培育出的,苍白、憔悴,像在潮湿寒冷的窑洞里度过了冬天的逃亡的村民。她拿起花束,闻了闻混杂在煤烟味中勉强能觉察到的淡淡的春天的气息,便突然倒在那简陋的板床上痛哭起来,倾泻着女人的伤心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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