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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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思-兰德里到达位于老鲍尔农场的盖尔和杰弗里-波特夫妇家时已是晚上七点了。夜变得短了,而且渐渐凉爽,天空呈现出深紫色和品红色,基思把这种颜色视为夏季结束的征兆。
这幢农宅是座装有白色护墙板的房子,油漆剥落,离公路不远。
盖尔从正门出来,走过长满马唐草的草坪来迎接他。基思拿着几瓶酒和杰弗里上次留下的雨伞从雪佛兰车里出来。她上前与他拥抱接吻,然后说:“基思-兰德里,你看上去真神气。”
他答道:“我是跑腿送东西的,夫人。可你看来才精神焕发呢。你的吻也很在行。”
她笑了。“真是一点没变。”
“但愿如此。”其实,他认识她时是在大学四年级,那时杰弗里刚开始与她约会。他几乎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因为那时她同其他许多姑娘没什么不同,都是瘦瘦的脸,轻盈的身段,戴着老式眼镜,披着长发,不涂化妆品,穿着乡下人一样的衣服,甚至还光着脚板。事实上,她现在仍穿着一套乡里乡气的衣服,可能是正宗的农家服,头发仍很长,而且真的光着脚板。基思真怀疑自己这次来是否该穿得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她依然很瘦,从她连衣裙的领口上能看出她仍然不戴乳罩。她以前不漂亮,现在仍不漂亮,但曾经很性感,现在依然很性感。他把雨伞递给她。“杰弗里忘记带回家了。”
“真奇怪他还能记得家住哪里。我猜想你们俩聚得挺快活吧。”
“确实挺快活。”
她挽着他的胳膊,一起向屋子走去。她说:“杰弗里告诉我,你以前是个间谍。”
“我已洗手不干了。”
“那很好。今晚不谈政治,只叙旧情。”
“可两者不容易分开。”
“那倒是真的。”
他们从一扇破旧的木纱门进了屋。基思发觉这个起居室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有西下的夕阳把房间照亮。据他判断,仅有的一点家具属欧洲现代极简抽象派①的风格,可能是装在箱子里进口的,箱子上还标着从瑞典语翻译过来的拙劣的使用说明。
①20世纪60年代后期发端于纽约的绘画与雕塑方面的国际运动,其特点是形式极其简单,纯客观的态度,排除艺术家自身的任何情感表现。其基本结构以绝对简单、稳定的几何形构成,采用玻璃钢、塑料、金属片或铝,可保持原来的粗糙状态,或厚厚涂上一层耀眼的工业色。
盖尔将雨伞扔在角落里。他们穿过放着同类家具的餐厅,然后走进一个大厨房;这厨房是原始的农村厨房与五十年代新式厨房的混合物。基思将装着瓶装酒的袋子放在灶台上,盖尔将酒瓶从袋里拿出来。“呵,是苹果酒和掺酒葡萄汁!我喜欢!”
“喝着玩的。不过,还有一瓶基安蒂红葡萄酒倒不错。还记得校园旁朱莉欧开的那家意大利小酒馆吗?”
“怎么忘得了?糟透了的面条,后来才称得上意大利面食,还有那方格子桌布,点化了的蜡烛插在裹着草的空基安蒂酒瓶里——那些草后来怎么了?”
“问得好。”
她将苹果酒和葡萄酒放在冰箱里,递给基思一个起子打开基安蒂酒。她找到了两个酒杯,他把酒倒进去。两人碰了碰杯,她说:“为博灵格林州立大学干杯!”
“干杯。”
她说:“杰弗里到屋后去了,在采药草。”
基思看到炉子上有个大壶在煮着,餐桌上备好了三人吃饭的餐具,篮子里有块黑面包。
盖尔问:“你没带些肉来犒劳自己吗?”
“没有,但我一路上在寻找有没有压死的狗啊猫啊的。”
她噗嗤一笑。“真恶心。”
他问她:“你喜欢住这里吗?”
她耸耸肩。“还行吧。这里很安静,有许多没人住的农舍,租金不贵,我们付得起。杰弗里的亲人还都在这里,而且近两年他一直在追溯往事。我老家在里卡弗里堡,这里与老家没多大区别。你怎么样,还习惯吗?”
“到目前为止还算习惯。”
“怀旧?哀伤?无聊?快活?”
“兼而有之吧。我也说不清。”
盖尔又把杯子斟满酒,也给杰弗里斟了一杯。“到外面去吧,我想让你看看我们的园子。”
他们刚走出后门,盖尔就叫起来:“老头子!”
基思看见杰弗里站在园子里大约五十码远的地方,向他们挥手。他朝他们走来,穿着宽大的短裤和一件T恤,手里提的柳筐中装着一堆植物;基思希望这些是要扔进垃圾箱的野草,而不是用来款待他的蔬菜。
杰弗里在短裤上擦了擦手,然后把手伸向基思。“见到你真高兴。”
基思问:“你真把这里收拾成个家了?”
“当然,”杰弗里从盖尔手中接过酒杯,说道,“我年纪大了,反倒成酒鬼了。我们只在特殊的日子才吸大麻。”
盖尔补充说:“我们穿上旧衣服,关了灯,再脱光衣服,趁兴致高的时候做爱。”
基思没说什么,只是朝院子四周看看。“园子不错。”
杰弗里答道:“是呵,我们开了四英亩地,从田地里尽我们所能偷来一些玉米。谢天谢地,那个农场主种的是甜玉米,不然的话,我们得吃牲口饲料了。”
基思放眼朝这个数英亩的园子望去。这个园子与一般农场主的园子相比,多种了一些粮食蔬菜。他明白波特夫妇很大程度上依靠这个园子来糊口。而他自己享受政府发给的足够的退休金,还有他家拥有的田地,他觉得自己该满足了。
杰弗里说:“来吧,我们陪你走走看看。”
他们参观着园子里的菜畦。有一畦全都种了根部可以食用的蔬菜,而另一畦种了西红柿和南瓜这样的蔓藤植物,还有一畦种的是各种各样的豆类植物,品种比基思知道的还多。最有意思的还是那个种药草的园子,这样的园子在斯潘塞县并不多见。其中一畦种着四十多种食用草;另一畦种的草,用杰弗里的话说,是“珍稀药用草类”;还有一畦里的草可以用做颜料以及做肥皂和香水等零星家用。在这些菜畦远处,直至玉米地开始的地方,是大片的野花,除了能悦目怡神外,也没别的用处。“真好看。”基思说道。
盖尔说:“我做香水、百花香、茶叶、洗手液、浴香剂之类的东西。”
“有可以吸的烟草吗?”
杰弗里笑了。“上帝啊,我也希望能种,但在这里可不能冒这个险。”
盖尔说:“我觉得可以种,但杰弗里胆子太小。”
杰弗里为自己辩解道:“县治安官可比斯潘塞城的警长要聪明些,他老盯着我们。他觉得我们种的都是能制造幻觉剂毒品的东西。”
盖尔说:“杰弗里,你对待这些探子必须像种蘑菇一样——让它们在暗处生长,给它们浇粪。”
三个人都笑了。
谈到这个话题,杰弗里说:“我在安提阿学院有货源。我大约每月往那里跑一次。”他又补充道,“我刚去过一趟。”他朝基思眨眨眼。
现在天几乎黑了,他们都进了屋。盖尔把药草放进一个漏勺清洗,杰弗里搅拌着锅里的东西,瞧起来像乏味的炖菜。盖尔把基安蒂酒倒一些进锅,再把洗好的药草加进去。“要煨一会儿。”
基思有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想起以前同杰弗里和盖尔在他们校园外的小公寓里第一次吃饭时的情景。他们没变多少。
盖尔把剩下的基安蒂酒倒入杯中,对基思说:“你可能以为我们的思想还停留在六十年代吧。”
“那可没有。”是的。
“其实,我们虽然是六十年代过来的人,可很有主见。每个时代、每个年代都有精华,也有糟粕。譬如说吧,我们完全摒弃新的男女平等主义,而赞成旧的男女平等主义。但我们拥护新的激进生态学。”
基思干巴巴地说:“那很圆滑。”
杰弗里笑了。“你也是个老滑头。”
盖尔微微一笑。“我们是有些古怪。”
基思觉得该对主人说些好听的话,于是说:“我觉得我们可以想怎么古怪就怎么古怪。我们有资格这样做。”
“说得对。”杰弗里赞同道。
基思继续说:“你们为了原则,放弃了养家糊口的钱,辞职回乡了。”
盖尔点点头。“部分是为了原则,部分是因为待在那里觉得不舒服。我们这两个老激进派,背后被人嘲笑。”她又补充道,“现在的年轻人不相信英雄人物,而我们恰恰曾经是英雄,是革命的英雄。可这些年轻人以为世界的历史是从他们出生那天才开始的。”
杰弗里说:“也没那么坏吧。我们只觉得事业上没什么成就。”
基思指出:“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
“不错,可我昨晚喝醉了。”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承认说,“可说不定我昨晚的醉话倒更接近事实呢。不管怎样,我们落到了这步田地,辅导那些蠢笨的中学生。”
盖尔对基思说:“杰弗里告诉我,你是被辞退的。”
“是的,我早巴不得呢。”
“他们也嘲笑你吗?”
“这倒不是。在帝国军事情报界内,老战士还是受到尊重的。”
“那你为什么被辞退了?”
“缩减预算、冷战结束……不,这还不是问题症结所在。我被辞退是因为那时我既心灰意冷,又有所醒悟,而当局非常敏感,不喜欢这样。”他沉思片刻,接着说道,“我开始刨根问底。”
“怎么个刨根问底?”
“噢……有一次我参加了一个白宫通报会……叫我去,是让我回答问题,而不是提出问题。”基思想起自己将要讲述的故事,微微一笑。“我向国务卿发问:‘先生,能否请你解释一下我们这个国家的外交政策,如果说这个国家有外交政策的话?这样我发言可以投你们所好。’”基思补充道,“哦,当时房间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杰弗里问:“他跟你解释了吗?”
“事实上,他很礼貌地解释了,可我还是莫明所以。六个月以后,我办公桌上放了一封信,信中解释说预算紧缩呵,提早退休有多么快乐呵,还有个地方让我签字。于是我就签了。”
他们呷着酒,杰弗里把注意力放到炉上煨着的锅上去了,轻轻搅动着里面的菜。盖尔从冰箱里取出一盘生蔬菜和豆汁,放在灶台上。他们都慢慢咬着生菜。
杰弗里最后说:“听起来,你也是为了原则才辞职的。”
“不,我是因为预算原因奉命提早退休的。报纸上和内部备忘录上都是这么说的。这就是事情的经过。”基思接着说道,“我的工作是发现客观真相,但真相取决于说的人和听的人双方。听的人不想听了。其实,在过去二十年里他们就很少听了,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悟出这一点。”他沉吟片刻,又说,“我很高兴能离开那里。”
盖尔点点头。“我们可以理解。唉,就这样我们都解甲归田了,给园子浇粪。”她打开冰箱,取出基思带来的苹果酒和葡萄酒,对杰弗里说道:“还记得这酒吗?八角九分一瓶。基思,你买这些花了多少钱?”
“噢,每瓶大约四块钱吧。”
“简直是抢劫。”杰弗里说。他打开苹果酒瓶盖,闻了闻,说道:“可以喝了。”他把酒分倒在三个平底玻璃杯内,盖尔在酒中放上薄荷叶,三人碰了杯。杰弗里说:“为过去的岁月,为星散的青年时代的朋友,为理想和人类干杯。”
基思补充道:“也为不用担心原子弹毁灭人类的光明未来干杯。”
他们干了手中的酒,放下杯子,夸张地发出咂嘴赞赏的声音,然后大笑。杰弗里对基思说:“确实不错,这酒你还有吗?”
“没了,但我知道哪里能买到。”
盖尔说:“我有点飘飘欲仙了。”她拿着那瓶葡萄酒,走到餐桌旁坐下。杰弗里把蔬菜盘挪过来,灭了灯,然后在桌上点了两支蜡烛。
基思坐下来,为他们斟上酒。他们吃着沙司拌的生菜,基思称赞他们的种菜本领。这种称赞来自一个农家子弟,自然让这对夫妇大为高兴。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杰弗里和基思回忆起中学时代的往事,可盖尔说这个话题让她感到无聊,于是他们改聊起在博灵格林州立大学四年级时的事。盖尔找出一壶甜酒,放在桌上。显然,杰弗里负责搅拌锅里的炖菜,时时站起身去司职,而盖尔只管给杯里添酒。
基思觉得聚会很愉快,尽管他跟这对主人夫妇除了曾共度一段学校时光外就没有多少共同的东西。即使在学校里,他与又瘦又小的杰弗里-波特也没有多少共同点,但两人在中学里一直相处得很好,也许因为两人学业相近,而且都是十几岁的年龄,对政治、战争或生活都还没有自己的观点。
在大学里,一开始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是他们的同乡关系,他们在适应新环境方面遇到同样的问题。基思心想,他们确实曾经是好朋友,尽管他后来不愿意承认。
当战争使校园变得激进,并分化出派别来时,他们发觉两人在许多问题上都观点相左。像美国历史上的南北战争一样,越南战争及其伴随而来的动乱使兄弟反目,邻居相斗,朋友成仇。回想起来,明智、善良的人应该能够找到共同语言。然而,基思像其他许多人一样,失去了曾经珍视的旧友,却找到了他并不十分想要的新朋。最终,他和杰弗里在学生会办公楼里打起来。杰弗里的打架本领确实不敢恭维,他每坚持站起来一回,基思就把他击倒一回。打完架后,基思走了,而杰弗里是被人抬走的。
大约一年半以后,杰弗里从基思的母亲那里得到了基思在越南的地址。基思的母亲很高兴能把儿子的地址给儿子的这位老朋友。杰弗里给基思写了一封信。基思在拆信时以为这是封讲和信,关心基思在前线打仗的情况,他的脑子里也已想好如何友善地答复他。谁知信上说的却是:“基思,今天杀死婴儿了吗?记好你杀死的妇女和儿童的人数。部队会授给你奖章的。”如此等等。
基思想起当时他感到被伤害了,但更被激怒了。要是当时杰弗里在身边,他肯定会杀了他。现在回首当年,他们都曾经是多么疯狂。
但是,四分之一世纪的时光流逝了,杰弗里已经道了歉,基思也接受了他的歉意;他们都脱胎换骨成了新人,至少希望是这样。
想到这里,基思不由得想起他和安妮的事。她进了研究生院,去了欧洲,结婚,生孩子,与另一个男人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与这个男人同过了二十个圣诞节、生日、周年纪念,同吃了数千顿早餐和晚餐。现在基思-兰德里与安妮-巴克斯特之间的共同点并不比他与杰弗里之间多。话说回来,他与安妮而不是与杰弗里-波特同居了六年。基思陷入了深思。
盖尔对他说:“唷,基思!你看过锅了吗?”
“没有……我……”
杰弗里站起身,走到炉子旁。“熟了。”他将炖菜舀到三只碗里,小心翼翼地将碗端到餐桌上。盖尔将面包切成片,说道:“自家烘的面包。”
他们三个人吃着。面包闻起来就像基思以前用来喂牲口的饲料,但炖菜的味道不错。
甜食是自家做的草莓馅饼,也很好吃。但香草茶的味道却让基思联想起亚洲的一些地方;基思只想早点把这些地方忘掉。
盖尔对基思说:“杰弗里告诉过你我是市议会议员吗?”
“告诉我了。祝贺你!”
“我的对手在男厕所里跟同性口交时被抓住了。”
基思微微一笑。“口交影响很坏吗?”
盖尔补充说:“我自己也跟许多男人口交过,但那不同。”
显然大家都喝醉了,但基思对盖尔的这句话还是感到不舒服。
盖尔说:“我从来没被人在男厕所抓住过。不过,十一月里我得对付乡村俱乐部里那位谨慎刻板、死不开窍的共和党女人。她最大的失策不过是在劳工节后的凉秋还穿着白裙子。”
杰弗里说:“我们许多人聚在一起,设法把这个小城和这个县纠正过来。我们计划恢复闹市区的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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