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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隔着一面玻璃窗,她赫然看见葛玥的脸,不动,也没有表情。雕塑似的。冯茜茜“呀”的一声,顾昕也发现了。他站起来,飞快地往门外走去。脚在旁边绊了一下,差点摔跤。葛玥还是不动。很快,顾昕迎上她,去抓她的手,她甩开了。他又去抓,她再次甩开。冯茜茜望着窗外的两人,像电影中的某个片段,纠缠、冲突、克制。她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忽见葛玥扬起手机,重重地砸向自己的肚子,一遍遍地。冯茜茜惊得站起来。顾昕牢牢抓住她的手。她拼命挣扎,拿脚踢他。路过的人都朝他们看。她嘴里叫嚷着,虽然听不清,但冯茜茜还是能从她的口形看出来——她说的是“离婚”。
与此同时,冯晓琴与冯大年也在严肃地谈话中。就在“不晚”。充斥着油烟味的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冯晓琴问弟弟:“有没有看见伯伯家玻璃柜里的那个小金龟?”冯大年说“没有”。她让他再回忆一下,“或者,你觉得好玩,拿起来观赏,结果忘记放回去了?”她竭力控制着语气,但冯大年还是察觉了,“姐你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意思,就顺便问一声。没看见就算了。”她已经后悔了,想打住,但冯大年犟犟地说了下去:“姐,你怀疑我偷东西?”她摇头,“不是——”他说:“那么大个玩意儿,口袋里也装不下,我就算要偷也不偷那个。再说也不是真金,就龟壳上镀了一层。”她看向他:“你不是说你没见过吗?”他一怔,有些卡壳:“——瞄过一眼。”不待冯晓琴说话,声音已飙高八度,“姐你什么意思,审犯人啊?”冯晓琴停顿一下,没忍住:“你又不是没被审过。”冯大年霍地站起,激动得口齿不清:“那、那事不是说不提了吗?”冯晓琴叹口气,问他:“打‘王者’充的那几千块钱,哪来的?”他又是一怔,“你动我手机?”她道:“上礼拜带小老虎去吃牛排,还给他买了新款三叶草球鞋,钱哪来的?”他一拍桌子,愈发地语无伦次:“我又不是——我是给你儿子买东西哎——”冯晓琴指着床头柜锁着的那个抽屉,对他道:“打开。”他没动。她作势要走,“我去问大明拿榔头。”他拦住她。她提高音量,又说一遍:“打开!”他停了几秒,掏出钥匙开了抽屉——全是钞票,也未整理,就那样乱七八糟地堆着。粗粗估算,应该有两三万。
“我跟你说的话,你全忘了,对吧?”
冯晓琴听到自己有些发涩的声音。下午,她在顾士宏房间门口听他们父女俩聊天,说起那只金龟,是顾士宏六十岁生日时,顾清俞送的。一直摆在柜子上,不知怎的竟失踪了。“摆了几年了,没动过,变戏法一样,”他把疑惑说给女儿听,“我想来想去,最近也没别人来过家里,除了——”顾清俞道:“没证据的事,不好说的。”顾士宏道:“我是不会说,连小冯也没提,就跟你说说。”顾清俞劝他去装两个摄像头,“客厅一只,卧室一只。哑巴亏只好吃一趟,下次捉牢,就报警。”顾士宏叹道:“想想也不像,小朋友看上去蛮老实。”顾清俞道:“坏人脸上也不会写字。反正我们的宗旨是,不轻易怀疑人,真的有证据了,也不要客气。”——那瞬,冯晓琴忽然想起顾磊去世那日,也是这样,房内房外,听壁脚惹出的祸。“我们的宗旨是——”连讲话的口气也一样。恍如隔世般。内容不同,意思却是相近。尤其看问题的态度,剥皮拆骨后留下的那个核,那才是顶要紧的。当初那番话,后来静下心再想,似乎也不至于让她气成那样。倒搭上顾磊一条命。翻来覆去日想夜想,便是那日的情形,一幕幕,脑海里回放,哪里慢一拍,哪里忍一忍,哪里一笑了之,或许便不会有后面的事。这座城市待得久了,思路也渐渐搭上,像轨道工扳手一扳,两条并作一条。说错也错,说对也对,有些事也着实是说不清的。真正的做人的道理,便是夹在那些说不清理不尽的缝隙里。无可无不可,那些灰色地带,才是一言难尽的人生。一会儿还是隔着老远,再一会儿,竟又是过犹不及了。一眨眼工夫。想想也是,过日子哪是一两句话便能概括的。总是要试过无数遍,才渐渐悟出些意思来。
冯大年夺路而出。“砰!”门重重关上。冯晓琴怔了几秒,随即跟过去。展翔从外面进来,两个男人险些撞上。展翔“哎”的一声。冯大年也不打招呼,径直奔了出去。冯晓琴后面跟着,展翔逗她:“弟弟被你气哭了。”冯晓琴板着脸道:“让开。”展翔手臂一挥,做了个“请”的手势。但人转瞬已奔得远了。冯晓琴只得停下。展翔又道:“弟弟老实,不好欺负他的。”她朝他看,“老板半夜里过来,有啥事?”他看表,“才九点多,不算半夜。”她道:“爷叔今天不搓麻将?”他道:“本来也不是天天搓麻将,说得我好像不务正业。”她嘿的一声。他问她:“有空吗,聊一会儿?”她道:“爷叔是老板。老板找员工谈话,不用这么客气。”他笑笑,“——爷叔很快就不是老板了。你才是。”
他把合同摆在她面前。
“你看一遍。基本就按你之前说的那样,前期投入的资金,你分期慢慢还我。我每个月过来一趟,收保护费。已经付掉的两年租金就算了,当是爷叔送你的开业红包。”她怔怔的,兀自没有回过神来。他道:“冯老板,不要高兴得太早,生意不好做的。以前摊在爷叔身上,再怎么花钱不心疼,往后就是自己的了,一分一厘都要精打细算。丑话说在前头,就算关门大吉了,保护费照样要收。爷叔不做亏本生意。”她看了一遍合同,没吭声。他道:“用不着太感激我。”她犹豫了一下,把合同还给他:“——不大好。”他奇道:“为什么?”她道:“又不是一万两万。讲不过去的。”他大咧咧地:“爷叔不缺钞票,跟我客气啥。”又道,“是你自己提出来的,爷叔思想斗争许多天,好不容易同意了,你现在又发嗲。”她沉吟着,叹口气,“——爷叔以后成了家,夫人要恨死我。”他一怔,愣了几秒,随即呵呵笑起来,“小姑娘啊小姑娘,讲话七转八转,万紫园没人比得上你。”她睁大眼睛做惊讶状:“你以为我是试探你?”他正色道:“不是试探,是调戏。来吧,”他在吧台的太师椅坐下来,“爷叔就在这里,随便调戏。”
他带了瓶酒。2010年的红颜容干白。两人各自斟着。她喝酒的姿势越发到位了。他回忆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明明嫩得很,偏要装老成。缠着我们买保险,自以为老江湖,其实忒傻。不是有句话叫‘太傻太天真’嘛——现在倒是真的老成了。那时是小白菜装孙二娘,现在反过来,孙二娘装小白菜。扮猪吃老虎。”他边说边笑。她回敬:“爷叔是一直没变,明明老屁眼一个,老黄瓜刷绿漆,喜欢扮嫩。牙套拿掉没几天,又要去打瘦脸针。爷叔你又不是明星,再说了,明星到你这年纪也不折腾了,老老实实演男女主角的爸妈了。”他叹道:“爷叔是吃苦吃大的,小时候什么都没享受过,到老了不管是啥,总想尝试一下。也作孽的。”她忍着笑说:“爷叔索性去整容。”他问:“整成谁的模样?”她想说“施源”,没出口,否则真成试探了。到这一步,也早不想了。“爷叔底子不差。开个双眼皮,鼻子垫高一点,皱纹磨磨平,双下巴那里抽个脂,头顶植个发,再敲断骨头增个高——就差不多了。”他笑骂:“这还叫底子不差?索性换张面孔算了。”
她惦着冯大年,发了几个消息,都没回音。电话也不接。连着几杯酒下去,话多了起来:“爷叔,我一会儿希望是真的冤枉他,一会儿又希望没有冤枉他。”展翔摇头,“这话太搞,听不懂。”她道:“冤枉他,是怕他伤心,没冤枉他,就是我自己伤心了。”他沉默着,“——弟弟还小。”她道:“看到他,就想到自己刚来上海的情形,眼花缭乱,什么都是好的,连空气里的成分也不一样,纯度更高,待久了会醉氧。茜茜来的时候倒没这感觉,好像没这么操心。爷叔,我跟我弟弟的感情不一样,讲起来是姐弟,其实、其实——”越讲越激动,生生停下了。再讲就豁边了。他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所以说呀,他还小,小得都不像弟弟了,跟儿子也差不多的。”她抬头看他,眼里已有泪光,“爷叔,你不明白的——”酒喝多了,到底是上头,讲话颠三倒四,“张家阿婆倒是明白的。”又道,“阿婆要是还活着,我就有人可以聊了。”他道:“跟我聊也是一样。我比张家阿婆还要明白。”她嘿的一声,想说什么,思路有些跟不上。停顿一下,“——爷叔为啥对我这么好?”他一怔,“我对你好吗?”她抢在前头:“我晓得,你是妇女之友,小太阳,走到哪里暖到哪里。”他笑了一下,“你问我为啥对你这么好,答案是——”停了停,又是一笑,语速放慢,声音随之变得温柔,“因为,我想对你好。这么回答可以吗?”她朝他看,半晌,拿酒杯与他一碰:“——爷叔,‘不晚’给了我,你以后忙什么?”他回答:“这阵子跟胖子在谈合作。”她有些意外,道:“胖子费了半世功夫,总算把你说动了。”他一笑,“关键还是看项目。”
这时她接到顾士宏的电话,声音有些急:“你来一下。”
她不自禁地心跳加速。忽然有种预感,这将是个不寻常的夜晚。或好或坏。事实上,从展翔把合同递给她那刻起,这夜的意义便已经不同了。有着某种宿命的庄严感。白纸黑字,末尾红色的印章,他找专人设计的,“展翔”两字龙飞凤舞。她端正地写下自己名字,一笔一画,小学生似的。倒也不完全是欣喜,就像他说的,就算关门大吉,保护费也不能少。眼前闪过“不晚”那些男女,一张张脸特写,俱是七翘八裂,浑不似靠得住的模样。忍不住又有些滑稽。心里也没底。海口夸出去了,只能往前不能后退。字也签了。瞥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老板娘跳过,直接当老板——”。她知道他在撩拨她。这男人,骨子里是有些不正经的。她想说“谢谢”,始终没出口。他请她喝红酒,一喝就是两年。他手把手纠正她拿酒的动作,向她介绍红酒的产地年份,也不管她是否听得懂。但喝多了,好坏倒真能辨出一些了。喝酒也是熟练工。他说他自己也是半吊子,“不是酒好,是钞票好”。她喝掉的那些红酒,加起来够她父亲在老家喝一辈子零拷酒了。都是好货。他叫她“小姑娘”,尾音轻轻滑过,亲切又随意。其实是有些暧昧的。她便也是借着这层暧昧,或者说是希望,把日子一天天地往下过。“不晚”也是她的希望,是她咬着牙撑出来的。但若不是他,她连咬牙的机会都没有。“爷叔是好人。”她听到自己这么说。他哧的一声:“爷叔不是普通人,不是一句‘好人坏人’就可以概括的。”她被逗得笑起来,“——爷叔是天使,这总可以了吧?”
大家都在。连顾清俞也在。冯晓琴到的时候,顾士宏正端来一盘西瓜,招呼冯大年:“吃呀,吃呀!”冯大年不动,笔直地站在门边。电视机开着,冯茜茜和小老虎坐在沙发上。顾清俞在阳台打电话,来回踱步,应该是怕尴尬不想留在房内。冯晓琴先是纳闷她为何不走,再一看冯大年的神情,便猜到她必是被这傻孩子硬留下,诸如“大家都别走,听我把话说清楚”那种。顾士宏干咳一声,语气欢快得与眼前气氛不符:“好了,你姐姐来了,先吃西瓜,再聊。”冯晓琴便也挤出笑容,“大年你坐下,吃块西瓜。”去扯他衣服。他一把甩开,掏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递到她面前:“自己看。”冯晓琴拿过手机,见照片上是一些收条,“兹收到××店款项——”,金额不一,有两百、三百,也有五百,最多的一笔有一千八。后面跟着冯大年的签名。不由得一怔,“这是什么钱?”冯大年嘴一努:“往后翻。”冯晓琴翻下去,俱是些奇形怪状的人物模型,不男不女不土不洋,更是不解:“啥东西?”冯大年嘿的一声,轻蔑道:“你还懂什么?”冯茜茜凑过来看,“——手办,小屁孩最喜欢了。”冯大年翻个白眼,“你才是小屁孩。”
冯晓琴大致算了一下,收条上的金额,加起来一万多不止。他道:“这些只是一部分,你要是想查,我让上家统统发给我。他们那里有存根。”停了停,冯晓琴问他:“几时开始做的?”他道:“前年。”她又问:“做一个要多久?”他道:“看心情,快的话一两天,慢的就说不准了。刚开始就是好玩,现在不做也不行了,上家会催单,网上一堆人等着要。不好意思不做。”他告诉冯晓琴,单个人物的收购价通常在八十到一百之间,前天有人预订他一整套变形金刚,开价两千三。冯茜茜嘿的一声,“不错嘛,赚的比我多。”冯晓琴不语。旁边,顾士宏啧啧连声:“居然还有这种赚钱办法,现在小朋友真是不得了。”冯大年直直道:“我没拿你家的东西。”顾士宏一怔,有些狼狈。冯大年道:“万紫园有个老头,喜欢拿竹条编小玩意儿,我把他介绍给店老板,也给他赚了一笔。他可以证明我没瞎讲。”
顾士宏听到这里,忽想起大哥前几日同他讲过,小区里有个十几岁的“小赤佬”,外地人,也喜欢做手工,跟他混熟了,把他竹条编的几件东西拿到网上卖,“赚点小菜铜钿——”。大哥说这话时有些得意,还有些糊涂,“世道变了,放在以前纯粹白相相的东西,现在还可以派这个用场。”——现在想来,这“小赤佬”必定是冯大年了。
冯大年说下去:“姐,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怕我没本事,只好去偷去抢。你还老喜欢拿我跟姐夫比,他娶外来妹,我将来只好讨非洲老婆。姐,我告诉你,我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算讨个外星人老婆,我也无所谓的。”他有些倔强地说着。站得硬邦邦,谁也不看。
气氛便是从那刻起变得有些不同。冯晓琴从未见过这样的冯大年,与其说是惊讶,倒更像是不习惯。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僵了几秒,顾士宏又招呼大家吃西瓜:“天气热,吃点降暑——”冯大年别别扭扭地坐下来,朝冯晓琴瞥了两眼,又迅速收回。冯晓琴看在眼里。依然是不吭声,拿块西瓜给小老虎,“——英语读过吗?”小老虎嗯的一声。她又道:“小提琴拉过吗,字练过吗?”小老虎吐了吐舌头。她提醒他:“暑假作业早点做完,不要拖到最后几天。自己的事情心里要有数。”小老虎说:“好。”她说下去:“妈妈再怎么盯着,终究不能代替你,又不能拿根绳子把你拴在我腰上。再亲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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