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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的人都是假的,说到底还是自己对自己负责。你要是考虑清楚了,我都随便你。”小老虎被这通话弄得一愣,没头没脑地。其余几人自然听得出来,这话是对着冯大年。冯晓琴擦去小老虎下巴上的汁水,瞥过冯大年,龇着门牙在啃西瓜,嘴都歪了——这会儿竟又是没心没肺了。刚才那番话也不知怎么说出来的。一眨眼,就成大人了。一两天做一件,按一百块一件算,这小子闷声不响发财。平常只见他窜来窜去,也不知哪里挤出的时间。还瞒着她。小老虎与他相邻坐着,两人差了五岁,一个已是大人模样,一个还是孩子——总算是都待在她身边了。退一万步想,好坏都是其次,儿子在身边就安心了。冯晓琴忍不住有些唏嘘起来。忽听冯大年叫她:
“姐,你怎么不怀疑你儿子?”
她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儿子”是小老虎。冯大年说下去:“你就知道欺负我。你儿子是上海人,姐你现在也是上海人了。瞧不起我们外地人。”
他连珠炮似的说完。带些怨气,还有促狭。冯晓琴瞥过小老虎有些抽筋的脸,忽然觉得冯大年像是在妒忌小老虎。妒忌从何而来,也是奇的,讲起来辈分也不同——那瞬她猜想,或许爸妈把那事告诉他了也未可知——但只是猜想。爸妈应该不会,说了要带到棺材里去的。又或许是错觉。眼前的情景,充满着诡异的无可言说的意味。一个儿子怪他偏心,另一个儿子一脸心虚。她竟有些好笑了。回想小老虎这阵子是有些异样,小男生原先浑浑噩噩的,现在竟也懂得穿名牌了,运动鞋指定要三叶草,前几日买回来,她还怪冯大年,小孩没必要穿这么贵的鞋,但见他俩和睦,心里还是欢喜的。现在想来,那日冯大年脸色一直不大自然。冯晓琴在几秒内飞快地做了五六种设想。关于她两个儿子。最坏的那一种,甚至是有些心惊肉跳的,牵扯上“要挟”“陷害”那种字眼,像编故事了——应该不至于。
顾清俞在阳台上打了半日电话,总算是结束了,瞧个空当,进来道:“爸,我先回去了。”话音刚落,小老虎忽地起身,指着冯大年,“你瞎讲!”冲过去抢在顾清俞前面,噔噔往楼下奔去。冯晓琴心里一跳,某种熟悉的感觉袭上心来,后背都麻了。还没动,顾清俞已快步跟过去,抓住小老虎的衣领,揪了上来。“有话好好说!跑什么跑!”训斥的口气。冯晓琴瞥见顾清俞严肃得有些过头的神情,猜她或许也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吵架、出走、楼道口。虽然此刻的小老虎远没有她当时那么理直气壮,而更像是无理取闹地发泄。
在吃完半个西瓜,两个孩子断断续续半遮半掩地叙述后,情况大致清楚了。比想象中要稍微复杂些。小老虎居然也是冯大年的买家之一,两人在某个偶然的情况下得知真相,冯大年作为舅舅和获利者,带他去买了运动鞋,然后再吃牛排。席间小老虎向舅舅表示了羡慕,冯大年以为指的是他做手办的技能,谁知不是——“小舅舅,我要是能像你这样自由自在,就好了——。”小老虎把冯晓琴为他安排的暑期作息表给冯大年看,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做作业、拉小提琴、上英语课、阅读、奥数、练字、写作文……除了吃喝拉撒,几乎没有空当。他由衷地感慨:“小舅舅,人人都说上海好,我宁可去安徽,没人逼我读书,想干吗就干吗。”那瞬,冯大年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成就感充斥着,赚了钱,请上海的外甥吃饭,生活方式也得到充分肯定,人生的价值在那一刻达到极致。他激动得差点流下泪来。当然,他也略带疑惑地问小老虎:“我的手办不便宜,你哪来的钱?你妈知道吗?”小老虎没有回答,而是让他保密。冯大年当然不会说,那些跟他没关系。他津津有味地挑着饮料里的粒粒橙。“小舅舅,你以后手办全卖给我吧?”忽地,小老虎脆生生地道。冯大年一怔,不敢置信地。小老虎说:“网店收你百把块钱一件,你晓得他们卖出来是多少钱吗?”冯大年还是没反应过来。小老虎放慢语速:“——小舅舅,我们可以联手搞个店,自产自销。”冯大年被他与稚嫩外表不符的老到语气惊呆了。以至于小老虎接下去说的诸如注册网店、成本、广告那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有些生硬地切着牛排,靠近筋那块,怎么也切不下来,越急越不行,索性整块塞到嘴里。小老虎咧开嘴,嘲笑他的吃相:“小舅舅,牛排不是这么吃的——”提出可以帮他切。冯大年拒绝了。沉默片刻后,他继续追问小老虎买手办的钱从哪里来的。“偷你妈钱包?”他大胆揣测着。小老虎摇头,“——我有压岁钱的。”冯大年道:“压岁钱你妈不收走?”小老虎道:“我妈把整数拿走,剩下零的留给我。”冯大年不信:“你买手办这么多钱,你妈发现不揍你?”小老虎得意扬扬道:“我有挣钱的法子,我妈不会发现的。”说着举个例子,“我网上买你的手办,再卖给我同学——”冯大年听天书似的神情,问:“他们干吗问你买,淘宝不是都有?”小老虎解释:“淘宝也不全的。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都收集手办,有时候一套就缺一个人物,急得要死。我同时关注好几个店,哪家店进了就赶紧买下来,比如进价三百块,卖给他们五百——”冯大年叫起来:“五百?”小老虎道:“那些同学家里都特别有钱,每个月零花钱都是好几千。根本不在乎。”冯大年听得咂舌,酸溜溜地。小老虎又一次提了那个建议:“所以说啊小舅舅,你卖给网店一百块,他们卖出来三百,白让他们赚了两百,我们自己干,省掉中间环节,这两百就逃不掉了。”冯大年冷眼旁观,见这小孩熟练地切着牛排,居然连鸡翅也用刀叉切,半天工夫挑下几绺细肉,精巧地放进嘴里。嚼得煞有介事。冯大年看得肚肠都痒了,恨不得一巴掌上去,吃饭又不是作秀,矫情个屁!倘若此刻打住,或许也不会有后面的事。偏偏小老虎那张似懂非懂煮不酥的嘴,冷不丁蹦出一句:“我妈说了,聪明人用巧劲,傻瓜才卖戆力气。”说着意味深长地朝冯大年看。倘若冯大年再成熟些,便能看出这臭小子其实是故作老成,全在一张嘴上了,大可以一笑了之。但冯大年自己也是个孩子,正是把简单问题往复杂去想的年纪。加之小老虎是上海人,这让事件的性质变得更为严重,上升到地域阶层的高度。“你脑子挺好使啊,”他说小老虎,“我不能跟你比。知道为什么吗?”小老虎问:“为什么?”他道:“因为我妈老实,你妈不老实。遗传的。”小老虎把这话视作玩笑,笑得牙龈肉毕露。接着,冯大年提出正在做一套“复联英雄”,问他有没有兴趣。小老虎激动起来。冯大年说:“一千块,我只收现金。”小老虎有些为难,“我没这么多钱啊,先欠着,等卖掉我们再算好吗?”冯大年不答应,“既然合作,就要按流程来。否则我还是找原来那家。”瞥见小老虎一脸苦恼,便给他出主意,“你问你妈要呗。”小老虎道:“她绝对不肯的。”冯大年说:“你家橱柜里那么多摆设,随便拿一件卖了,你妈也不知道——”小老虎惊讶地朝他看。冯大年便说自己的事,“我还去工厂偷过零件卖钱呢。你还是太嫩,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了,你要是怕,那就当我没说。”他那瞬其实慌得要命,有种犯罪的感觉,乱套了。脸上还故作镇静。当小老虎迟疑着问他“拿哪件呢”,他回忆那天去顾士宏家,在玻璃柜里见到的那些陈设,一件一件的。“我随便说一样啊,”他咽口唾沫,“——就那只小金乌龟吧。”小老虎问:“被我妈发现怎么办?”他哈的一声,“你妈可不是普通人,她什么没见过?我是她弟弟,抓住也就骂一通,你是她唯一的儿子,她还能怎么样?宰了你?”
小老虎把这句话说出来时,顾清俞瞥见冯晓琴脸色一变,神情中掺些微妙的意味。在场几人,唯有她能看出来。明明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偏还要做得滴水不漏,仿佛恨铁不成钢,气是气的,又不能用力过猛。顾清俞倒生出些同情来。这还不像寻常兄弟俩吵架,父母或帮或劝,便是打骂,也都在明里。唯独眼下这种情形,牵丝攀藤地窝塞,无可言说。
金龟在床底下被搜了出来。小老虎思想斗争好几天,“闲鱼”上上下下,终究没敢动。顾士宏打圆场:“东西没丢就好,我年纪大了,兴许拿了忘记放回去,也是可能的——”顾清俞朝父亲看,有些好笑。这糨糊捣得毫无技术含量,听得竟像是嘲人了。小老虎一副煨灶猫的模样,红着脸。冯晓琴在他头上轻轻一推,“你也就这点出息。”又看向冯大年,想说话,忍住了。叹口气,也是不易察觉的。冯大年不吭声,头别向窗外。桂花树探出枝叶,微微颤着,墙上留下点点印迹。风声也轻。
冯晓琴送冯大年回“不晚”,折返回来,见顾清俞在楼下,叫声“阿姐”,转身便要上楼。顾清俞叫住她:“等等。”她问:“有事?”顾清俞走上一步,“怎么样?”冯晓琴没懂意思:“嗯?”顾清俞停了停,“我虽然没小孩,不过也可以体会你现在的心情。”冯晓琴一怔,不免往坏里想,冷笑道:“阿姐在看好戏?”顾清俞不语,倚着树,看脚下的影子,“——我没那么闲。”
那晚顾清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巴巴地,竟与这女人聊起来。还是她起的头。总觉得心里有话,想要找人聊。那样不尴不尬的关系,反倒是由头。便是说得冲些,也不妨的。她问她:“你心里更偏向哪个儿子?”这话有些敏感,尤其“哪个儿子”是禁忌,哪壶不开提哪壶。冯晓琴竟也答了:“一个是儿子,另一个,心里还没适应,自己都不觉得是他妈。也无所谓偏不偏向。”答得过分认真,倒让顾清俞愕然。想想也实在不易。一样的藤,养在两处土壤。气候不同,一应服侍也不同。一辈子才刚开始,日子还长,望不到头。
“我是盼着小老虎可以成才,像阿姐这样。”冯晓琴忽道。
“这世上的事讲不清的。不见得你花多少工夫,就会有多少成果。”顾清俞是想安慰她,又觉得这话好像过于消极了,“——我以前玩过一个游戏,叫《美少女梦工厂》,把一个小女孩从十岁培养到十八岁,读书练武打工旅游,最后系统会根据你的培养方式,来决定她成为怎样的人。我玩过不知多少次,试过许多结局,但后来发现,培养方式其实跟大结局没什么关系。我曾经试过让小女孩整天读书,打工也是挑培养气质的那些,一门心思要把她培养成皇后或是大臣的妻子,谁知她最后竟然成了魔王。还有一次,我让她练武,不停地出门游历,打怪杀龙,我以为她会成为女将军或者武士,可你猜怎么,她竟然成了商人的宠妾。妖到极点的结局。甚至有一次,我什么正事也不让她做,整天就是睡觉和瞎玩,结果她成了巫师——我后来才想通,这其实是个带有哲学意味的游戏。它告诉人们,人生总是充满各种偶然性,是不可预测的。你只能努力,但永远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冯晓琴怔怔听着。
“大年以为我在怪他,其实讲句老实话,我心底里反倒是有些高兴。他那样的个性,我一直替他捏把汗,现在倒是放心了。不是挨打不还手的那种。”顿了顿,“——你不要误会,我并不希望他将来成为一匹狼,但至少不能是头羊。眼下这种社会,一口便给别人吃了。”
顾清俞揣摩着这“狼与羊”的比喻,眼前忽然浮现顾磊那张脸,十几岁光景,跟在她后面叫“姐姐”,脚高脚低,看人垂着头,做错事似的神情。她叫他,“朝前看,背挺起来!”他憨憨一笑,依然含着胸,嗔道:“阿姐,做啥啦——”隔得久了,偶尔想起,眉眼有些淡了,神情却始终清晰,会生根,发芽长叶——眼前这女人,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原谅她,或许永远不会。甚至还恨着她。但她却理解她。理解是一回事,原谅又是一回事。
“你的儿子,无论如何不会是头羊。小老虎也不是。”顾清俞道。
“有个成语叫‘事与愿违’。小老虎就像那个整天读书的女孩,逼着他弹钢琴练书法,想要培养气质,结果成了魔王了。”
顾清俞评价:“小老虎有商人气质。”
“除了读书人气质,他什么都有。”
两人都笑了笑。随即停下,各自望向一边。
临上楼前,冯晓琴问她:“什么时候去新加坡?奶奶都过了五七了。”
她停顿一下,“——我打了报告,不去了。”
“为啥?”冯晓琴有些惊讶。
“爸年纪大了,想多陪陪他。”她道,“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我谁也没说。”
冯晓琴嗯的一声。又道:“阿姐也有些变了。”
“变没变,自己晓得。其实连自己都看不透自己,更何况别人?”
顾清俞想起那晚施源哭到脱水的脸,到最后像个孩子一样叫着“妈”。她抱住他的头,感受着他的脆弱,以及生命的无常。她想说“你还有我”,但这么煽情的话,早已不是她这种年纪的女人能够脱口而出的。如果仅仅是安慰,那有更多更合适的措辞。她在他肩上轻轻拍着。一下、两下。后来也有些累了,伏在他肩上。彼此倚靠着。他侧头过来,似是想吻她。她朝旁边一让,偏了两寸。那瞬她想起主动吻展翔的那个晚上,也是有些莫名的,也不知是逗他还是逗自己。脑子跟不上动作。真正是连自己都看不透了。妖到极点的结局。大臣的妻子,商人的宠妾,乱成一团。天晓得。
“爸爸肯定很开心。”冯晓琴道。
顾清俞点头,“应该吧。”
“年纪上去了。看一次,少一次。”
冯晓琴记得,这话是张老太说的。鼻子忽有些酸。年纪真是个要命的东西。三十岁一过,好像就开始喜欢回忆。尤其那些听了让人伤心的话,记得特别牢,怎么也不忘。连说话时的表情也记得一清二楚,哭哭笑笑,仿佛人就在边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