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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斜眼瞟着秋往事,凉凉道,“今晚这种时候,你还想着其他男人,未免过分。”

    秋往事“嗤”地失笑,点头道:“好好,不想不想,只想明日……”话未说完,忽听一片寂静之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自宫门处自远及近,火烧火燎地直往皇上寝宫方向而去,一声声如战鼓疾擂,动人心魄。

    她心下一凛,立时坐直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殿外大道方向,只见一骑人马飞驰而过,旋即隐没。她回头望向李烬之,见他面色沉凝,眸中闪着微光,知道事情不简单,忙问:“这种时候飞马进宫,定是要紧事,咱们可要去看看?”一面说着,一面人已预备立起。

    “别去。”李烬之一把扣住她手腕,神色已恢复平静,微微笑道,“上回冒出一个裴节,咱们便活活耽搁了一年。我已等得太久了,这回管他什么天大的事,我也先把你娶到手再说。”

    秋往事微微一怔,见他面色泰然,眼神却极坚决,心中登时安定下来,杂念尽去。她朗然一笑,向后一倒,仰天躺在瓦面上,轻轻地叹了一声,低语道:“明天,我便终于真的是你妻子了。”

    李烬之欣然一笑,无言地躺下,伸手与她相扣,轻轻闭上眼,享受片刻的平静。方才飞马入宫之人,他看得分明,正是卫昭府中的大管事宣平。卫昭近日常留宫中,一心一意操办婚礼,余者一概不闻不问。宣平在这种时候找来,定是当真有紧急之事。明日,只怕又不安宁。

    第二日天蒙蒙亮,皇宫门口的凤凰大街上便排起了长队,等着送礼进贺的车驾蜿蜿蜒蜒地直排过了街口。已送完礼的不愿离开,后来者兀自源源不断,饶是布了重兵维持秩序,近三十丈宽的凤凰大街上还是乱成了一锅粥。各路名流挤在宫墙外彼此套起交情来,喧闹之声此起彼伏。不时有几架插着御赐凤尾旗的车马趾高气昂地挤过人群直入宫门,引来一片欣羡的目光。

    这次婚礼是朝廷南迁之后最盛大的一场典礼,一应安排皆是皇上和卫昭亲力亲为,甚至攻下风都的庆功宴也不曾有如此声势。朝野之间流言满天,皆在猜测这是朝廷对容府的拉拢,还是容府对朝廷的示好。不管是哪一种,偏于一隅的永安皆在这一日成了天下的焦点。蛰伏已久的靖室朝廷近来好似忽然由病而愈,由睡而醒,连番举措,皆震得天下皆惊,风头一时无两,大有王者再临之势。自婚礼消息一出,明庶、清明、景洲、凉洲、阊阖乃至风洲,平江以南的六洲地界,但凡有些头脸的无不兼程赶来,纵然没资格进宫,好歹要送上贺礼,纵然递不进贺礼,好歹也要在城中流水席讨杯喜酒,多少攀上些交情。

    秋往事与李烬之在旭日初升之时便迎着第一缕阳光出了宫门。两人一前一后地合骑在一匹墨黑骏马上,皆着一等碧落织羽缎,一是大红底绣纯白百鸟朝凤纹,一是纯白底绣大红枢合天地纹。当先开路的是容府遣来送给两人做亲兵仪仗的三百对止戈骑,两人当日的心腹旧部皆在其中。其后又是二十对鼓乐、二十对旗氅、二十对文吏、二十队武士、二十对翼枢、二十对羽官携二十对珍禽……更有无数车驾护卫,簇拥着浩浩荡荡沿城中三横四纵七条主街巡游而过。

    城中百姓黑压压地挤在路边,沿途抛洒着朱红的碧落叶与各色缤纷的鸟羽,颂赞之声不绝于道。每条大道皆有鼓乐鸣奏,每处主要衢口皆设了流水席宴客,满城乐声飘扬、酒香四溢,繁盛得不似人间。

    秋往事恍恍惚惚地坐在马上,只觉满耳喧闹,满眼繁华,却都似飘飘忽忽地浮在半空,听不分明、瞧不真切,只有背后紧贴的胸膛中清晰传来的一下下心跳,如此真实、如此平稳、如此温热而有力度,让她的心也慢慢沉定下来,安稳而踏实。最后一丝忐忑也被驱散,她嘴角浮起一抹悠然的笑,浑身放松下来,渐渐地对外间一切不闻不见,仿佛便悠哉哉地与他单独走在乡间小道上。

    游完城已是过午时分,队伍最终来到城东小屏山下,半山腰的明光院便是两人最终要成礼之处。山脚下早已聚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被拦在外围,其内是重重护卫,接着自远而近,聚着天姓阁、枢教、千秋堂等处名流要员及文武百官,卫昭陪侍着江栾与一名代表容王前来的官员立在中央。身后长长的红毯顺着上山石阶直铺到明光院大门,四十名身着黑纹白袍的中阶枢士沿着山阶分立两侧。

    两人一到,立时鼓乐喑声,众人皆肃然默立。司礼官抑扬顿挫地念了长长一篇颂赞贺文,方领着两人来到江栾与那容府官员跟前行过礼,三唱三和、三敬三辞毕后,江栾转身高呼一声:“铺天路。”

    只见山道两边的枢士应和一声,十六名自在士齐运枢力,道中的红毯便“呼啦啦”腾空而起,在离地十尺高处铺出一条四十丈长的“天路”。十六名因果士当即齐齐执起手中碧落丝,将枢力注于毯内,使轻软的丝毯得以承受重量。另有八名纵横士居中协调,随时弥补疏漏。

    江栾上前执着秋往事右手交到李烬之手中,眼中泛着泪光,轻轻抚着她肩上长发,低声道:“去吧。”

    秋往事微微一笑,拉起李烬之,正欲抬步,忽听一人大喝道:“且慢!”

    众人皆是一怔,江栾霍然回头,只见文官队伍中有一人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立刻有侍卫上前将他扑倒在地,因见他冠带是三等爵制,一时不敢造次,只将他制住等候吩咐。那人兀自死命挣扎,一面嘶声大喊道:“皇上明鉴,天路之礼唯皇上与千秋壁上登名之人方可享用,扶风公主两者皆非,岂能逾制。卫大人如此安排,是存心乱我礼制,坏我社稷,狼子野心,用心险恶,皇上不可不察!”

    卫昭面色顿变,正欲喝骂,江栾已先一步怒喝道:“大胆!今日之礼是朕亲自安排,与卫卿何干!”

    那人仰着脖子,衣衫凌乱,双目皆赤,满脸悲愤之态,嘶叫道:“卫昭迷惑皇上,擅用天礼,自乱典制,更是罪大恶极!”

    卫昭扬手一指山路方向,叱道:“你瞧瞧清楚,天礼以十二为数,今日之礼以十为数,谁说是天礼!”

    那人仰天大笑,嗤道:“此等偷鸡摸狗掩人耳目的手段骗得了谁!举步登天,不是天礼又是什么!礼法国之重器,岂可轻动,天礼更是重中之重。今日随意动用天礼,他日皇上的皇座可也能随便让人坐上一坐么!”

    语毕,他身后官员中忽然“呼啦啦”跪下一片,此起彼伏磕着头,“皇上明鉴”、“卫贼乱政”等语嚷成一片。

    江栾大怒,面色一片铁青,不顾侍卫阻拦,踏上前狠狠一脚踹在那人脸上,左臂一振,掀起袖口,露出腕上鲜红的一个焰形印记,喝道:“天礼又如何!朕乃神子,区区几名枢士,有何调动不得!扶风公主乃叶公之女,叶公当日名载千秋壁,却因先皇之失,蒙冤受难,朕今日还他女儿一个天礼聊作补偿,又有何不可?”

    那人双目一睁,忽闪过一片异彩,仰头大叫道:“皇上明鉴,扶风公主并非叶公之女,而是卫昭亲妹!”

    江栾浑身一震,神色遽变,正欲望向卫昭,忽见李烬之抬步上前,到那人面前淡然问道:“敢问大人可是朝官?”

    那人一愣,昂头答道:“自然!我乃……”

    “既是朝官,当早已知晓今日安排。”李烬之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你觉得礼数不妥,不在朝堂之上进谏,却待到今日方猝然发难,这又是何居心?”

    卫昭听他岔开话题,忙跟着冷哼一声,喝道:“正是!身为臣子,却当着众人顶撞皇上,你莫不是打算逼宫!”

    当下官员中亲卫一派也纷纷跟着喝骂,又把另一拨人的声势压了下去。

    那人面色变了变,眼中忽闪过一丝狠意,似是豁了出去,挺了挺胸,振臂大叫道:“我就是要让天下人瞧清卫贼的真面目!他……”

    “那便是诚心来搅场子的了。”话未说完,那人猛觉口中一堵,似有大团砂土飞进口中,直灌进喉底,呛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晕死过去。

    正自厮打叫骂乱作一团的百官见状一怔,皆停下来抬头望去。只见秋往事嘴角噙着一丝讽笑,缓步上前,冷冷扫视一眼。百官皆是庙堂上养尊处优之辈,被她一扫,只觉冷到了脊梁骨里,生生打一个寒战。混乱的人群立时沉默下来。

    秋往事略昂着头,上前牵起李烬之的手,环视场中,高声道:“今日成亲,与我有关,与他有关,与皇上无关,与卫大人无关,与叶无声无关,与你们无关,与什么礼法典制更是狗屁不相关!”她斜眼瞟着通向山腰的“天路”,冷笑道,“区区一条天路,你们看得比天大,我倒还不放在眼里。”她转头向江栾道,“皇兄,先撤了吧。”

    江栾一怔,眼中神色变幻,犹豫着道:“往事,这……”

    秋往事坚决地望着他,坚持道:“撤了吧。”

    江栾默然片刻,终于挥挥手,喝道:“撤了!”

    山上枢士闻令,立即敛手退下,半空中的红毯也徐徐落回地面。

    秋往事微微一笑,又指指江栾摆在一旁的脚踏道:“皇兄,借脚踏一用。”

    江栾一愣,怔怔点了点头,那脚踏立时腾空而起,飞至秋往事身前,悬在半人高处。

    秋往事回头望着鸦雀无声的群臣,冷冷道:“我要走什么路,何须沾别人的光。你们吵什么礼制,我没功夫奉陪,现在我要去嫁人,谁有意见,只管站出来,我亲自讨教!”

    群臣见她一身气势凛然,哪敢吱声,加之天路已撤,也已没了由头,当下都垂下眼,摆出一副事不关己之态。

    秋往事冷哼一声,不屑地回过头,对李烬之展颜笑道:“五哥,有劳了。”

    李烬之微微一笑,揽着她腰际,纵身一跃,带着她一同跳上悬在半空的脚踏。秋往事一人之力承不了两人之重,脚踏立时向下沉去。李烬之早已借力又是向前一跃,脚踏跟着飞掠向前,在他脚底一垫。如此循环往复,两人一个全力控制脚踏,一个掌握跳跃时机,便这样沿着山道,仍是自离地十尺的半空中向山腰飞掠而去。

    先前闹事的群臣一时哑口,面面相觑,也不知这算不算举步登天的天礼。外围的百姓不明所以,只见两人红衣翩翩,飘举若飞,踩着一只脚踏凌空前行,说不尽的潇洒飘逸,恍若天仙,登时欢声雷动,喝彩之声淹没了圈内尴尬的沉默,响彻云霄。

    两人上到山腰,越过院门,直接进了明光院。院内等候的枢士虽见这“天路”不同常规,皆有些讶异,却也不多问,仍依着先前安排领二人分别去偏殿内褪去礼服,洗尽妆容,换上及地素色简袍,披散长发,赤着双足,穿过正殿往后院行去。

    后院一片宁静,隔尽了外间一切喧哗,只见一株参天的碧落古木当中而立,火红的树冠亭亭如盖,直遮盖了大半个庭院。树干并非普通碧落树的通体纯白,而是夹杂着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红纹,有的黯淡凝滞,有的却隐有光华流转,如有生命一般。

    树下早已立着一名慈颜老者,看服饰正是此间司院。他见两人并肩而来,微微一笑,照例先说了些称颂祝福之语,随后牵起二人之手握在一处,缓缓道:“外间多少喧哗,最终相携而来,行至此处的终究只有你们二人。往后风雨坎坷,世事变幻,亦大抵如是。你二人今日结此一生,望他日异世相逢,仍能不悔前缘。”

    秋往事偏过头,与李烬之相视一笑,只觉心内光明,没有半点迷茫。两人伸出左手,接过司院递来的凤骨针刺破掌心,随后和着鲜血按于树干上。殷红的血滴渗入树中,渗作两道细长血痕,仿佛互相牵引一般,渐渐靠近,汇至一处,彼此缠缠绕绕,逐渐延伸,终究并作一股,再难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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