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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文帝生前喜爱的夜明珠,他恳请鲜卑第一力士儿鹿用鞭子抽打自己;十七岁的他主动要求戍边十年,做起了最不起眼的马前卒。
据说他还准备了一个面具,画着青面獠牙的恶鬼,一有战事就会戴上,因为他总是在微笑,脸也长得太过俊美。
很多年以后,兰陵王高长恭效法了他的做法,用恐怖的面具遮盖住脸,来威慑阵前的敌人。
一个人杀人时还能优雅从容吗?
恐怕连元欢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剑刺入敌人胸膛,震碎敌人肋骨的一刻,脸上是什么表情。
现在,他已经从苦寒的边塞回到了洛阳。他来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一匹马,一只包袱。
他不是不懂得享受,恰恰相反,他是最懂享受而且最有能力享受的那一部分人,但他知道不勤劳的四肢会变得迟缓疲弱,不勤劳的头脑也一样。
所以他喜欢给自己找罪受。
就像最成功的商人一样,许多事情他都喜欢亲力亲为,甚至包括探听情报这种斥候的差事,他也乐意做上一做。
他刚刚已仔细了解了洛阳城所有的无头案件,无论是发生的地点,还是受害者的衣着,他都能够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他本就是拓拔王室公认的天才。
可他的思绪却始终停留在“初新”这个名字上。
当初的初,新旧的新。
初新此时正大步走在街上。
他的心情不怎么坏,因为他刚刚在一家酒馆里吃到肚子都胀了。
这几日他一直饿着肚皮,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把肠子呕吐出来,直到今天才忍不住敲了敏的竹杠。
人要是饿了几天不吃东西,一碗米饭也会变成珍馐。
所以饱餐一顿的他心情不仅不糟糕,还相当好。
可走着走着,初新又皱起了眉头,他发现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很诡异,带着提防和疑惑。
“怎么一敲竹杠就感觉要倒霉?”初新低声嘀咕了一句,之后他开始仔细辨认周围人视线的着落。
到第二十三个人的时候,他断定那些怀疑的源泉是自己的剑。
联想到最近的无头案,人们对佩刀剑者的敌意也就不难理解了。
初新反倒松了口气,他觉得这是人之常情,但也并不会去解释,他坚信清者自清,事情水落石出的时候,那些攻讦流言都会消散。
可有的时候,甚至是绝大多数时候,攻讦与流言的伤害在水落石出时已经无法弥补。
初新后背有些发凉,他已经看到了麻烦的靠近。
麻烦很快就到了眼前。
一队骑兵拦住了他的去路,共五个人,初新认得,这群鲜卑人隶属于洛阳城的虎贲军。
虎贲,周代就有了这支军队的传说,三国时期已变成了一支以可怕著称的秘密部队,它在那时的统领,典韦,曾经一个人阻拦住了张绣的叛军,保住了曹操的性命;继典韦之后的统帅许褚被人称为“虎痴”,在曹操被马超击败,落荒而逃时,用一个眼神就威慑住了那位后来的五虎上将。
朝代更替,但是虎贲仍存,每一位战士都是精挑细选,每一位战士都身怀绝技。
他们骑着的马是万里挑一的,他们所携带的武器是万里挑一的。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万里挑一的。
初新面对的,就是一队这样的虎贲军。
有个人发问了:“你就是初新?”
初新道:“是。”
那个人继续问:“你知道最近城里发生的事情吗?”
初新道:“我知道。”
那人的目光突然锐利如刀,他的手指离他的剑柄不过三寸,他随时都会拔剑。
他用这样的眼神威胁着初新:“和我们走吧。”
初新斜斜地靠在右侧的石墙,斜斜地看着他们,缓缓地说:“如果我拒绝呢?”
每匹马都往前踏了一步,这队虎贲军就像一面墙,这堵墙突然向着初新压了过来。初新已经看不到阳光了,因为这群人都太健壮,他们的马也太高大,他们看似随意地向前挪了些许距离,却封住了初新往前往后所有的去路。
那个人在确认初新插翅难飞之后,盯着斜斜站着的初新道:“你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初新突然一跃而起,像一支射离弓弦的箭,如果前后左右都没了退路,那向上的确是他唯一的机会。
可他右侧的石墙未免太高了些,虎贲军的反应也未免太快了些,他上升到最高点时,脑袋只够得到石墙顶,而在这个他近乎静止的节点,身前的虎贲军纷纷拔出剑刺向他。
拔剑是用剑的第一步,甚至光拔剑这一个动作就可以成为剑招。
昔日有位顶尖的剑客,只会拔剑这一种剑招,却从未尝过一败。
他之所以成为了顶尖的剑客,是因为他每天都要练习拔剑,每天都会拔三千次剑。
他拔剑的速度已仿佛突破人类潜能的极限。
为了更好地用剑,虎贲军的每一位战士在刚学剑时,都花了半年的时间来练习拔剑,每天都会练到握剑的手失去知觉。
作为回报,他们已个个都是剑的高手。
这五个人拔剑的那一刻,剑尖就已经到了初新的心口。
无论怎么看,初新都已是笼中的鸟,瓮中的鳖。
初新已非死不可。
但他们忽然发现,与他们剑的尖端同时到的,还有一把剑,一把青铜制成的剑。
那青铜剑像是从天上地下的某一处,由诸天神魔悄悄变出来的。
他们的剑突然下沉,正如他们克敌的信心一样,这青铜剑上似乎是寄宿了蛮族神祇的劲力,逼迫着他们的剑势朝下涌去。
那剑自然不会凭空冒出,它被牢牢握在初新的手中,而现在,初新已借着压剑的力道又向上抬升了自己的身子,他的身形也跟着由竖变横,堪堪翻过了石墙。
他翻墙的时候还朝着那五个人说了一句多谢。
这五名虎贲军士愣在原地,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
翻过墙头,初新落到了地上。
他也并不急着逃跑,而是先等刚刚渗出的冷汗蒸发完全,心里暗叹着好险。
他不敢与虎贲军缠斗,这支军队里的战士学的都是格杀的招式,接受的都是死命令,初新不想杀人,不想被人杀,在那条街道上,他也不可能跑得比马还快,他唯一的选择是翻过右侧的高墙。
所以他靠在墙上,偷偷用脚踩实了地面,用手摸索了墙上的孔洞。
他挑了几个最适合手指使劲的凹陷处,手脚一并发力,朝上跃起,与此同时,初新也估算好了对手出剑的位置,先一步让自己的剑就位,借力使力,总算越过了这面墙。
一旦缺失了哪个步骤,不仅性命难保,死后还难免被虎贲军士嘲笑,连初新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面对强敌的时候原地起跳又落下,或许没有比这更令人发笑的举动了。
所幸他还是成功了,算上此回,他用这样惊险的方式已经脱险了十一次。初新对自己还是满意的,起码自己并不滑稽。
得意了片刻,他开始环视四周。
他像是在一个宅子的庭院里,但庭院里种的仅有寥寥几丛野花。
初新很好奇,俯下身子去看这几株小生命,因为花实在太低矮,他索性趴了下来。他发现这花他从未见过,花瓣是白色包裹着一圈黄色,看不到花心。
“很像纵切一刀的鸡蛋,不是吗?”初新支在地上的手旁,突然出现了一双赤着的脚,那双脚是很像野兽的,遍布青筋,指甲又很长,皮肤有大块的皲裂。
这些倒还不能让初新倒吸一口凉气,直到他看见这双脚脚踝处垂着的猩红色长袍。
初新双手劲力一发,像根被压弯后释放的树枝,从地上弹起,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面前的人并非一个枯瘦的老者,猩红色帽兜下是张中年男人的脸。
“洛阳开始流行起这样的服饰了吗?”初新问道,但他很快意识到,不同的人穿同一件衣服,显露出来的气质也会是不同的。
农夫穿着盔甲,无法称其为将军;公主披上轻纱,不会被认作舞女。
眼前的人穿着红袍的身影却和他第一次看到的达摩极为相似。
这人只是简简单单地站着,初新竟不敢有任何动作,他并未感到恐惧,却有三分敬畏。
如果他只是普通的信众,不可能有如此难以言说的气魄。
初新又忍不住问:“你是谁?”
穿猩红长袍的人反问初新:“你是谁?”
“初新”这个名字,似乎让他吃了一惊,但讶异的神情很快就从他那张铁石般的脸上消失了。
“你最近杀了不少人?”
沉默很久之后,他问了这句话,初新的心一沉。
初新突然明白,为什么虎贲军会无缘无故找上自己,因为自己已经成了无头案的最大嫌犯,可他能做的却只是摇摇头,说不出辩解的话语。
被人误会并不好受,替人顶罪就更不用说了。
敲门声传来了,急促、有力。
初新听得出敲门的人手劲很足,十有八九是虎贲军士,如果门不开,他们很可能会硬闯进来。
现在已经来不及解释。
一如他碰到的很多事情般,解释往往都是多余的。
如果解释有用的话,自然没有解释的必要;而当解释真正有效的时刻,又常常已经没有解释的时间。
他决定孤身闯出去。
但是初新却始终没有动,因为红袍人也没有动,他浑身上下似乎都是破绽,都是空门,而正因如此,初新不知道剑该往哪里刺出,不知道刺向哪些方位能够逼退他。
初新甚至不知道他是敌是友。
所以他也只能随随便便地站着,随随便便地拿着剑,同样露出一身的破绽。
敲门声已经变成了砸拳头的声音,很快,剑也参与到了破坏的队列中来。
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虎贲军并没有看到初新,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穿猩红长袍的人,直直地站立着,帽兜与阴影遮着他的脸,他诵念经文用的语言像是源于比西域更西面的地方,无人理解,无人知晓。
或许他本就是个无人理解,无人知晓的人。
搜索很快就结束了,因为红袍人的房间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他们除了找到一张床和一间衣柜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供人藏匿的小空间。
他们离开时,红袍人还是念诵着经文,这让他们离去的速度更快。
士兵讨厌僧侣,僧侣也不会喜欢士兵。
因为他们的信仰是相悖的。
可是初新呢?
一个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