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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新和宋云几乎是同时醒来的。
醒来之后又几乎同时大笑起来。
他们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身上全是臭气,还有棕色的不知道从谁的胃里倒出来的呕吐物,老张还在沽酒,招待客人,他并没有多为初宋二人分心,处理这种喝醉的人,他向来很有经验。
“第二局是你赢了,你的酒量比我的好。”初新弯了弯右手的五根手指,扭了扭脖子,试图缓解酒带给身体的酸痛和疲劳。
“可能只是因为我没有什么烦心事。”宋云并没有说下去,对于喝多了做了傻事丑事的人,他表现出了应有的宽容与谅解。
“这第三场赌局该由谁来定呢?”
宋云嗅了嗅自己的袖口,赧然道:“或许还是先去洗个澡,换一身衣服吧。”
黄昏,夕阳无限好。
漫步在无人的荒街上,初新的心情也很不错。
他希望这条街上的人能多些,这样他就能让更多人看见自己开心的样子。
热腾腾的水,合身的衣裳,可口的饭菜,都能成为春日黄昏里快乐的理由。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是个被通缉的犯人。
他更忘了他身旁也正走着一个被通缉的犯人。
直到他看见一队虎贲军,这种感觉就像刚买的新衣服沾了污泥,刚酿的好酒里落进一只苍蝇。
“你们二人,速速束手就擒。”虎贲军士都戴着头盔和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所以这句话也不知道是从谁的肚子里冒出来的。
宋云沉声道:“第三个赌,不如就赌刺杀之术,看谁能杀更多的人。”
初新还来不及说话,宋云已经箭一般冲了过去。最靠近初新的战马嘶鸣起来,前蹄离地,背上的虎贲军士被甩下了马背。战马疯了似的朝前奔去,红色的汗,红色的血。初新隐约看见马肚子上有一道剑伤。
好快的剑。
周围的虎贲军士皆已拔出自己的剑,但全都不够迅速,宋云的剑已经直直地刺向落地的那名虎贲军士。
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剑没有刺入胸膛,却刺入了剑鞘。
初新的剑鞘。
虎贲军士的剑并没有击飞宋云,而是纷纷被一柄剑击飞。
初新的剑。
瞬发的一切停止了,所有人都看着初新。
初新微笑着,朗声道:“我二人要取你们性命易如反掌,但是我们今天心情不错,不想杀人,赶紧滚蛋。只要你们不言不语,自然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虎贲军士来得突然,走得也很快,荒街上又只剩下初新和宋云两个人。
他们在平时或许的确是忠诚的战士,但是在生死的当口,人心很难禁得起考验。
“你不想杀人?”
初新摇摇头。
“既然你不想杀,又为什么要阻止我?”
初新低着头,摩挲着自己的剑,缓缓道:“我摇头,并不是说我不想杀人,而是否定你的问话。”
宋云皱起了眉头:“那你想杀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初新的脸上突然涌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敬畏,像是无畏,像是看见了神明,又像是成为了神明,“人的性命,没有人能随意予夺。”
宋云不语半晌。宋云又突然问道:“你没有杀过人?”
“是。”
“你这样的身手,要杀个人再脱身,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初新并不否认。
“而且你还是个剑客,你却没有杀过人?”
“是,我是个看见死人和血就容易呕吐的剑客。”
宋云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到肚子抽了筋,才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里憋出:“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们的赌怎么办?”
宋云淡淡道:“你赢了,如果你想杀他们,恐怕我一个活人也沾不到。”
初新乐了:“你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总以为是我输了。”
“说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初新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我想让你明天什么都不做。”
宋云又陷入了疑惑,满带着好奇,他也想看看,面前这个人还能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
次日再见到初新时,宋云就被五花大绑了起来,这正是穆虎与初新约定的最后一天。
宋云却什么都没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当然他想动也动不了,绳子太粗,缠的圈数也太多了。
初新又来到了虎贲军的总署,这次他稍微发出了些声响,因为他背上驮着个人,但是依然控制在没有惊动卫士的范畴内。
快到正午,穆虎大步流星地回来了,他显然不乐意看到初新喝着自己的酒,昂贵的冰镇葡萄酒,所以他的语气也并不和悦:“因为一家酒馆今天关着门,初少侠便来我这儿偷酒喝了吗?“
“一家酒馆关着门?那可真是稀罕事,我也不知道我那老朋友去干嘛了。”初新呷了一口酒,附带着一声由衷得有些做作的愉悦。
“你最好带了我要抓的人来,否则,我只有把你扔进牢里了。”
初新指了指穆虎右后方的角落,穆虎转过头去,看见宋云像个蚕蛹一般躺在地上。
“好,”穆虎的五官变得柔和,“我没有看错人。”
“现在,我总能喝上几杯你的酒了吧。”初新晃了晃手里的酒杯。
“喝几杯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穆虎走到宋云身旁,用脚尖蹭了蹭宋云的身子,被回敬以一记怒目,“另一个要抓的人呢?”
“我先把他交给你,之后再去抓另一个人。”
穆虎点点头:“你若是来我手下办事,一定能升迁得很快的。”
初新苦笑道:“那倒不必,我只求脱了罪名,闲云散鹤惯了,并不愿为俗务所累。”
穆虎略带遗憾道:“那看来你我终归还是殊途了。”
初新走出房门,顿了顿身形,侧着脸说道:“或许很快我们又会再见的。”
说完这句话,他已经翻身上了围墙,又两三个起落后跳上了房顶,随后穆虎听见自己头顶一阵轻微的响动,声音渐行渐远,不再能听得见。
他拿起酒杯,仔细端详着宋云,宋云也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穆虎冷哼了一声,喝完了杯中的残酒,宋云却说话了:“我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列在星盟刺杀名单第四位的刘易。”
穆虎的瞳孔收缩了一阵,很快又归于平静。
宋云继续道:“你从楚地逃到洛阳,如果不杀人,不继续做人皮面具,或许永远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即使我们知道洛阳有个千面人,或许也不会这么快怀疑是你。”
穆虎索性左手托腮,认真地听宋云讲。
“你的确是个反追踪的高手,很快就利用穆虎的身份锁定了最近出现在洛阳城的人,尤其是行踪诡秘,武功又不错的人。你知道星盟的人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多认识的机会,我们凭道义做事,追踪刺杀全部源于自发,所以你让初新来抓捕我,我们之中一旦有人伤亡,你便可以坐收渔利。要是双双殒命,你更是拍手称快。”
穆虎在笑,狞笑,他的表情却一点儿也不狰狞,他像是戴了一张面具。
宋云依然盯着他的眼睛,用他一贯的方式称赞:“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杀掉穆虎的,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制作面具,但你无疑是个可怕的对手。”
他的称赞依然是发自内心的,他对自己的对手很尊重,尤其是那些比他强的对手。
穆虎的笑收束了,他的嘴角挂着残留的得意:“不错,你能想到这些,已经相当不错了。”
“可惜。”
“的确是可惜,”穆虎走到宋云身旁,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脸,“本来我是狡兔,你是狐狸,而此时此刻,你是落入网中的猎物,我才是猎人。”
“那可不一定,”宋云依然气定神闲,“你现在唯一仰仗的,不过是脸上的这张人皮而已,只要我能够扒下它,揭穿你的身份——”
“你?”穆虎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开始笑,边笑边锤着地面,笑到岔气了之后才接着道,“你现在像只捆好的螃蟹,谅你有八只手,也休想碰到我。”
“或许我可以。”
听到这句话时,穆虎的四肢变得僵硬,有个身影落在了门口,门外的光影驳杂,穆虎却似全然不知。
初新走了进来,一手拿剑,一手叉腰:“我说过或许很快我们又会碰见的,穆大统领,哦不,应该叫你千面人才对。”
千面人没有看初新,只是呆滞地说了一句:“我明明听见你离开了。”
这是句很蠢的话,因为初新就活生生地立在他跟前,但初新还是认真地解释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颗圆圆的石头,随意抛掷到了地上,石头跳起又落下,声音由重变轻,方位也似由近变远。
“我以前经常用这种石头糊弄我的朋友,”他的目光温柔,眉眼含笑,“让他们以为我已经离开了,然后再突然出现吓他们一跳。”
千面人的眼睛终于活络了,他看看被绑得无法动弹的宋云,又看看微笑的初新:“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吗?”
宋云淡淡道:“你看我这副德行,像是走投无路的样子吗?”
初新摇摇头:“他实在是个君子,连你这样的人都不愿骗。”
千面人叹了口气道:“你是怎么怀疑起我来的?”
初新拿起了千面人放在桌上的酒杯,凝视着其中残存的暗红:“葡萄酒实在是佳酿,这酒并不难酿制,可普通人却鲜少买得起好葡萄。”
千面人不懂。
“一个虎贲军统领的俸禄,买不起这种酒。”初新说得更加浅显了些。
“须知穆姓可是贵族之姓,孝文帝改姓之前——”
“改姓前,丘穆陵氏是鲜卑八大族中最大的一个,但也正因如此,它是最穷的一个部族。”
千面人不说话了。
“况且,酒会让人的反应变慢,四肢酸软发麻,作为天子的禁卫军,虎贲军士从不沾酒,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因为他们不需要应酬,他们的升迁仰仗的只有战功,”初新悠悠道,“酒在这种时候就成了累赘。”
“单凭我喝酒?”
“那时我只是觉得奇怪,幸好你的破绽并不只这一点儿。”
“我还有其他疏漏?”
“当然,你自己应该清楚,几乎所有的尸体都没有腐烂味儿,有的是一种奇怪的味道,我后来想明白了,那应该就是你用来浸泡尸体,方便剥皮的药水的气味。”
“这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这些人都是先被杀死,然后再浸泡药水取下面皮,最后才被抛尸的。如果每一具尸体都是如此,那也没什么,可有一具尸体却不同,它附近散发着浓重的腐臭。我仔细比对了那个人的鞋底以及周围的脚印,发觉他的鞋子很眼熟。”
千面人皱眉道:“眼熟?”
初新盯着千面人的脚,露出惋惜的神色:“尸体周围最多的脚印是调查案件的虎贲军士留下的,而那种脚印刚刚和他的鞋纹对上了,恰巧他的鞋子又和你现在这双长得差不多,所以我猜,那个人就是真正的虎贲军统领,穆虎。”
千面人指指自己道:“我又怎么杀得了穆虎?”
初新长叹道:“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绝顶高手会死在你手上,但他经过浸泡的只有脑袋,他的身子被直接扔在了那里。”
千面人没有想到,这些奇怪的细节也能成为他败露的证据。
细节本就是很重要的东西。
初新还没有说完,他继续问千面人:“那天我在千面人的剧场后台碰见你时,你还记得我怎么分辨出你的吗?”
“脚步声。”
“是,正是脚步声,台上的千面人和台下的穆虎竟然有很相似的脚步声,”初新示意着走了几步,“你模仿人的容貌、声音都惟妙惟肖,可在学走路这一点上却并没有下功夫。”
“事实上,我并不用学别人走路。”
“的确,容貌和声音已经足够让人相信。”
“还有呢?”千面人对自己的破绽似乎充满了兴趣。
“那天你识破我的身份,正是凭这张面具,可为什么你会莫名其妙地对找别人脸上有没有缝隙感兴趣呢?我想这恐怕是因为你长年累月与此打交道的远缘故。”
千面人摇摇头,又点点头:“这实在是有些牵强,但不得不说有些道理。”
“你让我帮你抓人的手段,本是很高明的,可这里面的错漏更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三个人互相认识?或者在追捕的过程中,我们通了气?甚至我有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直接逃出洛阳?”初新开始在房间中慢慢移动,他已经观察过了所有可以脱身的路径,他现在正试图来到能够一瞬间封住千面人动作的位置。
千面人却半点儿动作也没有。
过了很久,他问初新:“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